安诺觉得,这?绝壁是她胖虎十二年?短暂人生里最灰暗,最低谷的时刻。
比赛落榜也就算了——不,也不能算!明明她一个音都没有弹错,明明她这?个年?纪都可以弹拉赫玛尼诺夫的曲目了,那些比她大的小屁孩儿还在弹贝多芬早期创作?的奏鸣曲,凭什?么说她技巧有余感情不足?!
难道技巧不够重要??安诺好郁闷。
这?也就算了,她还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发起了水痘……明明小时候种过疫苗了来着……
惨,真?的惨。仿佛看见自己平摊在床上?,拉着半床被子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留下两行宽面条泪那么惨。
出发前,她是雄赳赳气昂昂跟着参赛代表团一块儿出来的。这?会?儿,却只有随团的一位老师陪着她一个人留在了这?里。等这?一脸她连镜子都不敢照的小水泡褪下去才能回家。
还好出国前老师给他们办的是因公外交护照,签证时间?够长。还好她不是疤痕体质,小时候腿上?被蚊子咬了包,痒痒得厉害,抓得红兮兮像是要出血的样?子,也没见后来留过痕迹。不然,她真?的要流泪了。
今天是她和老师在德国待的最后一天,明天他们就能回国了。安诺美滋滋。就是脸上?的痕迹还没完全褪下去。
大部队回国后,老师就带着她一块儿,搬去了年?轻时候在德国留学?的交换家庭里。这?家的主人是个身形微胖的老奶奶,据说还有位和她年?龄相仿的外孙女。
老奶奶是位天.主.教.徒。知道她们明天就要回国,又知道安诺来了之后就因为发烧发痘痘,哪里都没去,于?是热情地邀请她,明天陪她一块儿去小教堂。
所以,这?会?儿她才能穿着德国小姑娘的传统服饰,跟着老师和寄宿奶奶一起,到了这?座莱茵河畔的小教堂里。
大概不是礼拜的缘故,她们进去的时候,小教堂里一个祷告的人都没有。
趁着老师和奶奶找教友说话的时候,安诺悄咪咪溜出了袖廊。因为刚刚进来的时候,她看见礼拜堂里,有一架钢琴。
奶奶家什?么都好,就是没有琴。就像有些不吃米饭就觉得没吃饭的人一样?,饿了你许久,突然搁你面前摆上?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哪有不动筷子的道理。
安诺坐到钢琴前,缓缓掀开琴盖。指腹在琴键上?轻抚,莫名觉得,有点难受。
这?次比赛,她选的是肖邦的《第二钢琴协奏曲》。一首纪念恋爱初体验的曲目。
如今回想起来,评委大概说得已经算是挺客气了。她大概就是个,么得感情的弹琴机器吧。
可是,她这?个年?纪,让她上?哪儿初恋去??
轻轻舒了一口气,安诺指尖触着琴键,下颌微扬,把眼睫阖了起来。
午后的阳光落进小教堂,橙金色的光透过纤薄眼皮,就算阖着眼睫都能看到。
老师说,就算她不能体会?那样?的感情,也可以把它想象成对其他人的爱。
安诺觉得,和家里四位老人比起来,顾临清对她无疑是最严厉的。严格到有时候她见了亲妈,都有些发怵的程度。甚至会?生出一种,她到底喜不喜欢自己的自我?怀疑感来。
轻吁了一口气,带着这?样?的思念和些许迷惘,指尖揿下音符。
一曲结束,安诺还沉浸在惦记着顾临清的情绪里无法自拔,却蓦地听见身后有轻微的响动。
小姑娘一愣。教堂就在河畔的树丛间?,不会?是跑进来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吧?
安诺好慌。
像生了锈好久没加机油的机器一样?,极缓地转过脑袋,在看见身后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安诺又——愣住了。
空荡荡教堂的最后一排,不知何时坐了一位少?年?。
阳光从?教堂石壁的彩色玻璃窗上?映进来,落到少?年?身上?的白衬衣上?,熠成碎脆的彩光。
少?年?见她回身,如画的眉眼对上?她的视线,唇角浅勾,对着她弯了个笑。在他脸上?拓着浅墨般阴影的长睫,像是摁下了时光的暂缓键,跟着缓慢开阖了一瞬。
安诺有种,见了这?张脸,所有小说里的男主都有了具象的感觉。
不由地咽了一口,安诺撑着琴沿儿的手,又下意识地轻轻摩.挲了一下琴键。
这?特么……是个阿拉丁神琴吧。不然怎么,能召唤神仙呢?
空旷的小教堂里,好像只听得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的跳跃声。还有少?年?清浅的呼吸,顺着光束里的浮尘飘飘悠悠,荡到了她耳边。
等一下……刚刚他是,对她笑来着是不是?那他就是看得见自己的咯?!
至于?为什?么是她召唤出了“琴神”,她看得见对方,却要求对方看不见她,安诺也没细想。
她这?会?儿只庆幸,还好她有先见之明,因为不能接受自己现?在这?副丑样?子,出门前问?寄宿的德国奶奶要了一条小棉帕子做了个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
但是,等等等等一下!!你为什?么要站起来??站起来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走过来?!
安诺一抬手,紧紧捂住帕子,小鹿眼瞪得溜圆。小.屁.股在琴凳上?挪了个最佳位置,随时准备起身跑路。
你别过来嗷!让我?远远看一下就行了!
看着少?年?真?的起身走了过来,安诺咻地离开琴凳,转身飞奔。
……
直到重新回到袖廊,看见老师和德国奶奶,还有正?和她们聊着天的德国奶奶的教友,安诺才惊魂未定地停下脚步。
“怎么了诺诺?”老师见她跑得一脸惊慌的样?子,担心地问?。
“啊,”安诺深呼吸了一口气,缓了缓凌乱的气息,忍不住朝着身后看了一眼,结果,什?么都没看见。这?才既放心又有点莫名小失落地转头对着老师道,“没事老师,我?大概产生幻觉了。”
“……”老师顿了两秒,接着忍不住抬手贴了贴她的额头,好笑道,“不烧了呀。”
安诺尴尬得“嘿嘿”两声,没再说话,却听见老师温柔地说:“诺诺刚刚弹的,让我?都有点想家了呢。”
小姑娘怔了怔,接着弯了眉眼,会?意道:“谢谢老师。”
老师牵着她手离开教堂的时候,安诺看着阳光依旧,却空荡荡的礼拜堂,像是刚刚那个少?年?,真?是她的幻觉一样?。
直到她踏上?回家的旅程,直到后来又来德国参加过比赛,她也只觉得,那个回忆里惊艳了时光的少?年?,大概可能或许,真?的只是她那会?儿余烧未退,想象出来的幻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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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翊觉得,他人生的整个童年?,直到少?年?时期,都有些可笑。
原本以为,他们一家四口就是世上?万千人家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父母在大学?里就相识相恋,毕业后结了婚。父亲白手起家创业,有个看上?去还不错的小公司。母亲经营着一家天天飘着甜甜香气的烘焙店。
要说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那可能就是爸妈过于?恩爱,亲弟弟又欠了点。
直到那个自称是他奶奶的女人出现?,趾高气扬像是高高在上?的红心皇后,对着他说话的时候连弯一弯腰都不愿意,却妄想要把他带回“家”的时候,时翊才知道,原来他爸妈背地里,还藏着这?么一段豪门婚恋狗血戏码。
要不怎么都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呢。
只是实在抱歉,他只有那个在普通公寓楼里,住着一家四口的家。那座依山傍水的豪宅,却住着看不起他亲妈的女人的时家,不是他的家。
那个踩着细高跟涂着鲜红蔻丹,气势汹汹进门,毫不犹豫对着他妈甩了一巴掌,还嫌弃她开着甜品店做着服务别人的低级工种的女人,也不是他奶奶。
虽然那会?儿一丁点儿大的他,也毫不客气地咬了她一口,痛得那个女人吱哇乱叫。
要不是温卿不许他向?时衍钰告状,说是亲爹刚接受了爷爷的善意,和他有几项合作?,知道她吃了亏肯定又得和以前一样?和家里断了来往,他才不要忍下这?口气。
时翊听温卿说,那个家里的爷爷对这?位奶奶还是很好的。亲爹时衍钰从?前,也是极其孝顺。所以他就不太?明白,红心皇后大抵是因为缺爱才狂躁,这?位怎么就差全世界围着她转了,还如此脾性?大概是得到的太?多,就会?视而不见吧。
现?如今,居然还想塞个看见他的时候,眼睛里满是后缀N个0的女人缠着他。请问?他是垃圾回收站吗?当年?没能成功把自己好朋友的女儿塞给时衍钰,如今就想把朋友的外孙女塞给他。简直绝了。
对不起,他还真?不是这?种不记仇的老好人性格。
时翊抬眼,两手懒懒地抄在裤兜里,顺着阳光微微眯了眯眼睛,看着这?幢时衍钰当初向?温卿求婚成功的小教堂——好他妈烦躁。
阳光耀得有些晃眼,时翊垂下脑袋,阖了眼睫。长长吁了一口气。
阖着的眼睛跟前,还闪着几片光斑在跳动,耳朵里就蓦地窜进了一串音符。
小教堂里泻出的琴音,像是攫着他心跳一样?,让他下意识地抬脚,往里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