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和晏致回来,正巧碰上沐浴完的纪连翘。晚上起了风,他挽着一把湿发,白色中衣外披了件狐裘大氅,正过游廊去暖阁烤火。
“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淮南扑上去,本想抱个满怀,转念一想万一谢斩又没收他小鱼干,便硬生生在纪连翘面前止住步。
“回来有阵子了。”纪连翘亲密的摸了摸淮南的头,小孩子个子窜得很快,比初成人时拔高了不少。
“怎么样?好玩吗?买了点什么?”纪连翘看了看淮南鼓鼓囊囊的双手和琳琅拖沓挂满东西的脖颈。
淮南提了提手中纸盒:“风味鱼干!梅渍鱼干!辣炙鱼干!”
“……”纪连翘低头笑了笑,很宠溺,“晏道长,劳你破费了。”
晏致笑着摇摇头:“客气什么,山里没处花钱,给小妖买个高兴也好。倒是你还不快回屋,当心风寒。”
纪连翘点点头,又对淮南道:“休息好了来暖阁找我。”
淮南响亮地“嗯”了一声,不疑有他,蹦蹦跳跳地先回去了。
晏致似心有所感,暂留一步:“准备走了?”
他清癯疏朗,面目在廊下的花灯烛火中十分温柔。纪连翘联想到与晏致的初次见面,竟觉得他欠揍,顿时微笑起来。
“笑什么?”
“没有,只是觉得,与道长相识一场很开心。”
晏致微怔,笑道:“那就好。叫我晏致可以吗?幼安也行。”
纪连翘想了想,低声:“晏致。”
“江湖虽远,有缘便可再见。”晏致莞尔:“或者不要去宓水了,和我一起回小虞山,你会喜欢的。”
纪连翘沐浴着明月光辉,淡淡道:“我必须去宓水,去找个答案。”
晏致心如明镜,拱手致礼道:“那便后会有期。”
“青山明月,相逢会有时。”
两人错身走过,各自往前。纪连翘走了两步停下来回首,见晏致走得潇洒,插在后背的拂尘微微晃荡,忍不住又弯了弯唇角。
天气还没有真正冷下来,因此地龙尚未使用,只暖了东边一间花厅供休息闲谈。纪连翘去时谢斩也在里面坐着。
暖炉烧着火炭,谢斩手里卷着一卷古籍,就着琉璃明灯翻看。听见动静,抬眸瞥了一眼,见是纪连翘,便放下了书,吩咐侍女:“煮碗姜汤。”
纪连翘的发梢还未干,很缓慢很缓慢地滴下几滴水,谢斩接过托盘里的毛巾,动作十分粗暴地扔到纪连翘头上:“找病呢?”
纪连翘在暖炉旁坐下,安静地擦着头发、烤火,谢斩则复又看书。屋里静了稍许,都在等寒伯喊开饭。
又过了片刻,纪连翘生硬地起了个头:“我准备这两天就走。”
谢斩捻着一页要翻不翻的,闻言手一顿,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翻过一页,眼睛黏在那墨黑的如蚊蝇般大小的字上,胡乱看了几行,才道:“着什么急。”
纪连翘笑了笑:“难道赖你家不走了吗?”
谢斩立刻便想放下书对他说,你爱赖多久就赖多久。但他什么动作也没有,只是高傲地冷笑一声:“我赶你了吗?”
平心而论,谢斩这个东道主是极为称职的,衣食住行样样顶配,就连侍女都可随意使唤,如同主人般自在。纪连翘若还是原来的废柴想法,只想混死等死过这一生,那便大可厚着脸皮求包养。可艳美魔一案的种种蹊跷,加上白梅树下一梦,让他不得不开始正视自己来到这里的意义。
宓水歌行,落日斜阳……宓水,是那些梦里唯一明确的地点,他必须走一遭。
“等会儿淮南会过来,我会把你我之约和他讲明。”纪连翘半低着头以指为梳,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灯火照得他苍白,几乎如同透明。他的神情平淡,看不穿哀乐,但谢斩心里却没来由地一抽,几乎后悔起自己当初的计划。
“淮南我是当弟弟看的,虽然他已经十四五岁,但还是不通人事,很多事和道理需要教,希望谢公子不要嫌弃,耐心教导他,对他好,让他开心快乐地长大。”
谢斩额角微抽,终于放下了书:“我是买了只猫,不是买了个儿子。”
纪连翘失笑:“谁让你要抢他的。”
谢斩觉得纪连翘简直是榆木脑袋,几乎要怒骂他,拼了毕生的修为忍住了,冷冰冰道:“我没你耐心,他敢惹我我就揍他,揍到老实为止。”
纪连翘笑吟吟地看他:“好的,棍棒底下无庸才。”
“……”
“你还可以克扣他的小鱼干,让他罚站,抄字,蹲马步,倒立,跑圈,去街上大声朗诵检讨书。”
谢斩:“……”
淮南正巧掀起帘子,惊得毛都要炸起来:“不许虐待未成年!”
“你来了?”纪连翘拉过他在身边坐下,“跟你说个很重要的事。”
淮南坐立难安,猫似的大眼不住在纪连翘和谢斩身上流连。
“你这么聪明,可能已经猜到了——”
淮南立刻跳起来:“我不听!”
纪连翘紧紧握住他的手,淮南急得想哭,挣脱不了,急哄哄地求:“哥,哥你放手,你把我弄疼了……”
纪连翘深呼吸平复了下心绪,执着地望进淮南的眼底:“以后,你就跟着谢公子。”
淮南吼道:“你放屁!我不要!”
“谈吐不雅这一点,也要谢公子多费心。”纪连翘半回首,无奈地笑:“小时候没有教好。”
豆大的眼泪扑簌连串地砸下来,低垂的睫毛很快就被泪水打湿,淮南红着眼睛鼻头,倔强地梗着脖子:“我不跟他,我不跟碰瓷的!”
“谢公子不是碰瓷你,他是看你年纪幼小就到处偷东西,想帮你。”
“他才没那么好心!”
谢斩心里默默赞同,对,我才没这么好心。
“他居心叵测!”
这句也颇为客观。
“他、他、他恋\\童!”
谢斩:“……???”
“一派胡言!”
淮南坐地大哭,彻底不要美少年包袱了。纪连翘蹲下身,用指腹替他擦泪,可越擦越多,索性便不擦了,搂着他,像长辈一样轻拍着淮南的背,温柔问:“南南长大了想做什么?”
淮南抽噎着,一句话打十五个嗝:“我想当大侠。”
“那得习武修行。”
“我想修仙,像晏道长那样,行侠仗义。”
纪连翘嗯一声,赞许道:“晏道长是个好人。”
淮南抽抽搭搭地点点头,他很聪明,意识到纪连翘要说什么,立刻大声哭道:“可是如果这些事情要让我和你分开,那我什么都不要!”
纪连翘叹了一口气。
淮南被他捡回家的时候,营养不良,瘦得像跟火柴棍,左眼生了病,被眼屎和脓痂糊得几乎半瞎,就连叫声也是细细的。纪连翘在那条街上路过,淮南跟着他走了两条街,猫脸上瘦得只剩大眼睛了,仰着头看纪连翘,眼里藏着些微的希望。
纪连翘蹲下来,冲他张开手掌。淮南怯怯的,又轻又快地挠了一爪子,接着才靠近他鞋面,歪头蹭了蹭。
输液、喂奶、买最高的猫爬架、买最好的猫粮,淮南一天天圆润起来。他不像别的猫那么高冷。纪连翘出门上班,以为他会十分自在,点开监控才知道,淮南总是站在门边守着,猫爬架看都不看一眼。
下班回家,淮南窝他怀里,蹭他裤腿,伸出两只小爪子抱纪连翘的脖子。
纪连翘搂着淮南,直到他停止抽噎,才紧紧抱住了他:“谢公子会对你很好。”
梆子响过五声,夜深露浓,纪连翘留下户证和鹤纹大氅,孑然一身,不辞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