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挽风挽月(终章)(1 / 2)

林镜做了一个梦。

惊鸿198年。水天一榭。

呜呜呜,风吹进山洞里,发出类似怪物的嚎叫。密室里回响着钟乳石滴答、滴答的声音。

这里是水天一榭的后山,而他被困在这里迷路了。

天光暗淡、石门紧闭,看不见出口也看不见生人。

幽闭和寂静带来了无限的绝望,他忍不住轻轻出声:“喂,有人吗?”

空旷的山洞里只有寂寥的回声。

他叹了口气,坐到了石头上,张开手指,一只蝴蝶恹恹躺在掌心。他耷拉着肩,郁闷地说:“早知道就不追你了,现在被困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要饿死了。”想了想又郁闷捏着蝴蝶的翅膀,报复性地威胁:“算了,我们一起死在这里吧,黄泉路上有个伴。”

蝴蝶在他的魔爪下疯狂扑腾,最后还是从他断指握不紧的缝隙里找到时机,飞向有光的地方。

“喂!”他气得原地大叫,咬牙切齿追了出去。

蝴蝶飞到尽头,撞到了一堵墙壁上,然后卡在了一个小小的缝隙里。“好啊。”追赶而来的他见到这一幕,又气又得意:“你还想跑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只是他刚要伸手去抓翅膀,谁料那卡着蝴蝶的石头就被人移开了,露出一个拳头大的空隙。

绝处逢生的蝴蝶一下子得了自由,扑腾着翅膀飞了出去。

“喂......”留下他愣愣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小小的开口,迷茫又震惊。

洞口映出外面的情景,一片苍白。

雪野莽莽,天地银装素裹。

寒风夹杂着粗糙雪粒吹进来,他愣了愣,然后马上弯身对那个洞喊了声:“外面有人吗?”

不过他的声音很快被狂狷的风雪掩埋。

就在他以为彻底没救了后。

少年清冷疑惑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你是被困在里面了吗?”声音若玉石相撞,又似雪琼纷飞。

他大喜、半蹲下身,可是岩石崎岖脸根本靠近不了,只能伸出一只手招着,激动地:“对对对,我被困在里面了,救救我!”

石壁外的少年沉默一会儿说:“别怕,我这就去告诉院长,叫人来救你。”

他愣了愣道:“你不可以救我吗?”

少年说:“这里的阵法我破不开。”

他有些心急,甚至有点委屈:“你要是不回来该怎么办?你甚至还把我的蝴蝶放走了。现在这里就我一个人。”

外面的少年再次沉默,随后把一个东西给了他。

“对不起,这个给你,我很快就回来。”

雪打在手的皮肤上,渗人的凉意。

他把手收回来,摊开看,发现是一个剑穗,数不尽的红线乱在掌心。

惊鸿199年。

凌霄派掌门夫人渺音仙尊路过楚国,顺道拜访国师。

华宫灯影憧憧,照着雪粒泛着湿冷的橘光,宫道上停着辆洁白无暇的马车。

渺音仙尊掀开帘子的一瞬间,正在把玩着断指的少女抬起头来,唤了句:“娘。”

渺音仙尊展颜一笑:“阿卿久等了。”少女试探地问:“娘,剑穗......”

渺音仙尊道:“娘替你还回去了。”

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垂眸轻抚女儿的脸庞,看着那根被占星楼预言“短命”的断指,出神一会儿,静静问:“阿卿,若是娘将你许配给一个凡人,你可会怨娘。”

少女的目光清凌凌,似是不解。

渺音仙尊勉强笑了下,叹息道说:“你凡人之身无法修行,本就不该牵扯进修真界的风风雨雨。你爹想在各大宗门天之骄子里找个能保护你一生风光的,可我只想你此生平平安安,无忧快乐。我见那孩子性子冷清,与你也有缘,便同帝阳长公主定下了桩婚事。”她说完停顿片刻,最后摇头笑笑:“也罢,现在跟你说这些也为时过早,以后的事谁能说的准呢。”

林镜醒来的时候,低头盯着那根断指看着很久,梦里黑瓦白墙、雪覆宫道的寂寥感尚未消散,他只是觉得有些无常。

渺音仙尊生前为寻女儿安稳快乐,专门选了一个凡人未婚夫。

谁能想到多年后,这个少年竟一跃成为修真界人人谈之变色的魔头。

惊鸿221年。

楚非欢最后还是回来了。一人一剑,搅动了整个修真界的天地。

他屠仙盟、占天宫,血染半边山。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大开杀戒时,楚非欢却收剑改变了主意,站在血泊里轻慢笑说:“久闻凌霄派上官小姐仙姿玉色、仪态万方,不知我可有此荣幸与小姐共结连理,相伴一生?”

修真界:“???”

全天下:“!!!”

林镜:“......”

一语震惊整个世界。反正楚非欢的话就放这了。要么让上官晚嫁给他,要么他就灭了苍生。

林镜都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这种剧情里的主人公。

上官无涯气得想杀人,被几位长老拦住了。

各大门派都来劝林镜。

他们说出了密谋很久的计划。

仙盟所在的天宫便是两百年前南泽之境、也就是封印噬天魔尊的地方。他们要林镜假意嫁过去,麻痹楚非欢的心智、然后一剑刺伤他。之后的事就交给其余人,他们会再次结阵让魔头魂飞魄散,永久归于地下。

林镜只是安静折着他的千纸鹤,听完计划,声音冷冷淡淡:“不嫁。”

“你——!”剑宗掌门怒急,却只能怒目瞪着他。

若林镜是任意一个寻常身份的人,怕是已经被这群正义之士打包到楚非欢床上了,只可惜他偏偏是凌霄派掌门的唯一女儿,而上官无涯出了名的爱女如命。

上官无涯一言不发,站在他身边,看样子就是打算护短了。

林镜恢复玩家身份,也不想牵扯进这些东西里面,他抬眸,深棕色的眼睛跟落霞峰的朝暮一般漂亮,声音冰冷毫不犹豫:“不嫁。”

就在气氛僵持之时。

是顾相思站了出来。水蓝长裙的少女姿容清艳,握着碧灵剑,闭了下眼又睁开说:“宗主,不要为难上官小姐了,她不嫁,我替她嫁吧。”

满座皆惊。

“相思!”

“顾小姐!”

“顾小姐不可啊,这魔头本来的目的就是你。”

不了解事情真相的众人早就被凡间传的沸沸扬扬故事洗脑了——

楚非欢见都没见过上官晚,却指名要娶她,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在激顾相思啊!

这么一想,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两人齐名仙界双姝,楚非欢对顾相思爱恨交织,被七情六欲逼至疯魔,现在娶上官晚还闹得天下皆知,就是为了羞辱顾相思,惩罚自己也惩罚她。

真是一段催人泪下的惊世虐恋。

四大门派商量很久,最后还是定了由顾相思替嫁,协助他们完成诛魔大阵。

顾小姐心怀天下,大仁大义,一时间名誉仙界。这么一番对比,林镜这个孤僻冷漠自私自利的大小姐就跟阴沟老鼠一样。

那些闲言碎语,听得他耳朵都能起茧。

“上官晚没有了她爹,什么也不是。”

“对,论修为比不过顾师姐,论样貌比不过顾师姐,论人品更是比不过顾师姐。楚非欢深爱的本就是顾师姐,娶她不过是激将法罢了。她就算嫁过去楚非欢也不会看一眼,她怕什么?”

“是啊,现在顾师姐嫁过去,以她和楚非欢之间的情义,唉,我怕最后那魔头怎么都不肯放手。”

林镜:“......”

绿绮在旁边气得爆炸:“他们居然胆敢背后这样议论小姐!”

林镜拉住她,慢吞吞:“算了,我觉得他们说的挺有道理。”

他在九阳剑宗那十年,早就心平气和了。

楚非欢倒是挺会玩,这双修大典,直接邀请了整个修真界。

实际上哪怕他不邀,估计也有无数人偷偷上天宫围观。虽然四大门派一致将他指认为魔头,但楚非欢在人间的风评却不错,他自始至终也没滥杀无辜。如果他弄的生灵涂炭,估计也没那么多为他和顾相思爱情唏嘘的闲人了。

“阿卿,把你腰间的千纸鹤借给爹爹一下。”

“哦。”

林镜折的千纸鹤都能把璎珞殿铺满了,随便给了一串。

四大门派只要了一串千纸鹤,因为觉得这个就可以代表上官晚。那日客栈楚非欢强吻他的时候,背对着众人,连剑宗掌门也没发现端倪。

现在在他们眼里,楚非欢压根就不清楚上官晚的长相、身材甚至各种细节,他提出这个要求只是为了气顾相思。

所以不需要让顾相思模仿他,只需要让顾相思不被认出。

“我觉得他们在作死。”林镜对绿绮说。

绿绮疑惑:“作死?这是什么意思?”

林镜叹息一声,摇摇头:“算了算了,都快结束了,也没啥好说的了。”

仲春之岁,宜嫁娶。林镜看到了顾相思新娘子的样子——凤冠霞帔,色若春晓。其实乍一看林镜是觉得惊悚的,因为上官晚不光有双和他现实世界一样的深棕色眼眸,眉眼也有几分神色。粗略一眼,他还以为自己要出嫁了呢。

天宫一路都是桃花,落英缤纷,白云如玉带横在青碧高山中央。花草葳蕤,仙鹤来音,整个世界如梦似幻。

“阿卿,你就呆在这里,前面不要去。”

“好的,爹。”

上官无涯带他到了天宫后院的房间内,正是当初他初次离魂所见的地方。一间古色古香的琴楼,他站上去后,能俯视一片成海的桃林。

琴楼檐角系着小小的金铃铛。

坐下后,风声、铃铛、璎珞,万籁吹奏,清脆悦耳。

林镜变回玩家后,就已经联系不到系统,

游戏到了这最后的一步,他心里甚至有一点迷茫恍惚的感觉。

他不知道楚非欢知道一切后,会选择成神还是成魔。他代入不了他,无法感同身受。

可林镜初次寺庙内看到楚非欢时,其实就动了隐恻之心。

他第一眼就对他有莫名其妙的好感。

他喜欢这个少年......

他不希望他成神或者成魔,他希望他成为他自己。

希望他断情绝爱,不承深恩,也不结死仇。

然后在某一个春意融融的日子里得道飞升、忘却凡尘。

多好啊。春水问情,风华绝代。

楚非欢那么厉害,本来就是该飞升的啊,尘世爱恨都只是云烟。

于是他旁观了他的一生——

风光无限时没有追捧。跌入深渊时也没有相助。

如果楚非欢没有那双青瞳,他们的交集只会平淡如水。

小时候邋遢潦草猥琐尖酸的老乞丐,早就死在楚国破庙里,剩一堆风干骸骨。而忘川河畔遇到的大小姐也是傲慢孤僻、毫无礼数。

幽绝之狱言辞戏谑,再见之时冰冷古怪,就连对楚非欢多年的颠沛流离,都冷眼旁观。

可是没有如果。

一片桃花落到了他的掌心,林镜垂眸,神情苍白病弱,身上是常年静坐璎珞殿的孤冷安静。

轻轻摩挲着那片桃花,他不由自主去想——楚非欢,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上官小姐,好雅兴啊。”

林镜的思维被一道青年的声音打断,他回过头,发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黑色宽带覆眼,直垂腰际的青丝、宽大的黑衣。占星楼这位神秘莫测的少楼主,如今脱离轮椅,站在了簌簌落下的桃花雨里。他红唇绮艳,勾起的时候,有一种诡异的阴森来,朝他望来。隔着黑绫都能感到视线的冰冷。

林镜不想搭理他,而依上官晚的性子,不搭理才是正常,于是他直接选择视而不见。

少楼主笑说:“上官小姐不想去前院看看发生了什么吗?今日可精彩的很呢。”

林镜还是不理他,靠着朱红栏杆,垂眸把玩着手里的花瓣。白色长裙曳在地上,卷动着碎落花瓣,清风拂过美人鬓边的黑发。

论古怪,或许修真界没人比得上上官晚。沉默木讷,冷漠孤僻,深居简出,不问世事。既有不食人间烟火的天真澄澈,又有不管不顾任何事的残忍自私。

占星楼少楼主何曾受过这种冷待,可一想面前的人是上官晚又释然。

他继续笑着:“你不担心你楚非欢吗?”

林镜终于看了他一眼。

桃林如织,春日融融。

“上官小姐与我一起走,我还可以跟你讲讲故事解解闷呢。”他低头,视线如实质落到林镜带着木环的小拇指上,悠悠一笑。“我记得小姐天生断指,昔日渺音仙尊特意去占星楼寻过一卜,算出您断指是短命之相。之后您的父母便不再让您轻易出门,不过依在下看来,断指或许也是另一种福源。毕竟这人世间的生死,变幻莫测,死亡可能才是另一种新生。”

林镜回讽:“所以你要自杀吗?我不拦你。”

少楼主到嘴边的话又说不出来,沉沉看着他,很久似乎是气急反笑了:“我算是知道楚非欢为什么会对您用情至深了。”

林镜自己就当过神棍、装逼如风,怎么可能被忽悠进去。

“占星楼能占卜万事万物,算尽因果红尘,上官小姐有什么想要问的吗?我可以一一作答。”

林镜也真是闲的无聊:“你真那么厉害,帮我占卜一下前院的事。”

少楼主微微一笑:“前院吗?那估计是人间地狱了。”

林镜抬眸看他一眼。

少楼主淡淡道:“上官小姐性格如此独特,在下第一次见你,就已经猜出你不可能为了天下苍生嫁与他,楚非欢又怎么可能不清楚呢。他当初说那句话,或许压根就没想过会实现。这亲自然也是结不成的。”

“所谓双修大典,广邀宾客,怕只是个他引众人前来的幌子。依我看,楚非欢如今破化神飞升之际,要了却的所有因果都是恨。恨十多年的追杀、侮辱、谩骂、冤枉和不该承受的罪孽。”

“于是今日血洗天宫,众生谢罪。”

血洗天宫,众生谢罪。

林镜走到了前院。

这里是一个广大的登仙台,山与山之间仙雾缭绕,青山巍峨绿水涓涓,边缘种着很多桃花树,洁白如雪飘散在四周,可是如此仙境现在已经无人欣赏。血,到处都是血,触目惊心浓稠的红流淌过一层一层的石阶。漫天的冰冷杀伐血气卷着鼻息,诛魔大阵以登仙台中央为阵眼,层层叠叠铺开,天上乌云翻涌,紫雷金电,风云变色。

嘶吼的风卷着林镜的衣裙翻飞,他怔怔看着前面。

少楼主轻声说:“楚非欢,既是万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又是魔念之体,他是人世间最后一个有希望成魔的人。”

林镜声音干哑:“你想要他成魔......”

“不是我想要他成魔,是他必然成魔。”

少楼主抬起手,解开了自己的黑绫,笑着说出了经年的真相:“上官小姐可知,占星楼最后一任圣女是我的师父,她被封如尘拿剑逼着改命。篡改天命是要付出代价的。。擅改因果者,天罚地诛。我师父在为楚非欢换命后便疯了,跳入忘川,不知所踪。”

“她疯了,疯到什么程度呢。她为了报复封无尘,为了让那个被改命的婴儿入魔,她把我的眼珠子挖给了他。”

黑绫的随风飘落。

占星楼神秘莫测的少楼主,缓慢睁开了传闻里的“神之瞳”——

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没有眼珠,挂在白如纸脸上。

林镜后退一步,血色全无。

少楼主猛烈地咳嗽了下,然后森然笑起来:“神之瞳面前,没有伪装、没有假象。能看穿一切的楚非欢又怎么可能在这混乱的人世间成神呢。”

“这一局,从一开始就是死局。”

他终于是放下伪装,露出了身为玩家的冷漠高傲,有些神经质般地笑出来。

“五张牌五个身份,一个人但凡多用一张牌,此后每一步都是在把楚非欢往成魔的路上逼。”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知道戒律堂那一夜楚非欢为什么认下罪行吗。”少楼主豁然转头,两个黑窟窿静静望向林镜,一点一点残忍笑了。

“因为啊,那个自行暴毙在他面前栽赃陷害他的金丹弟子,另一张角色牌,就是当初长公主府被屠杀那一夜用命护他离开的婢女。”

轰隆,天劫将至,雷电破天开地,白光骤亮如长刀,自上而下仿佛要把山头劈裂。

少楼主剧烈咳嗽了下,低低笑出声来。

“你说,这样的一生怎么可能不成魔。”

林镜的衣裙猎猎飞扬,脸色苍白。

光影昏暗紫金,白色的璎珞泛起一层淡淡清辉。

这样的一生.....

是非颠倒,对错难消。

问鱼问水,问车问马,神佛都给不出的......一生答案。

登仙台东倒西歪了一群人。

他们在血泊中眦目欲裂,大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