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沉默了一瞬,只能听到窗外傍晚的风声渐起,有一下没一下的冲击着窗纸。
陈利像是对这个问题丝毫不觉得意外,他依旧坐的笔直,像个矜贵的世家公子,早已把仪态端正刻在了骨子里,坐有坐相。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想问的?”陈利声音轻缓,“尘儿好奇的难道只有这一件事情?”
纪尘着人查他十年前的经历,这事自然瞒不过陈利。
“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父母姓名,我的过去身份,以及为何我让你杀了穆殷吗?”陈利说,“既然今日你问了,我便告诉你。”
纪尘没想到陈利会主动同自己说这些,不由抬眸看他。
陈利伸手将桌上的油灯点着,微弱的火苗跳跃片刻,慢慢将房间照亮一小块地方。
“你母父本是晋国大将,你母亲出身武将世家,你父亲更是晋国的传奇,近百年来以男子身份征战沙场的,唯有他一个。”
那时候晋国终年跟南方的大林交战,纪家妻夫简直就是大林的噩梦。
可惜后来一次意外,妻夫两人双双被敌军伏击,当场丧命。
将士为国捐躯本是荣耀,结果朝中却有人造谣说两人死前早已跟大林有书信来往,叛国投诚,证据确凿。
功高到底惹人猜忌。
“你父母死后,朝廷下旨纪家上下皆被流放,是我将你偷偷带了出来,一路躲躲藏藏来到了安国。”陈利手搭在腿上,微微攥着,声音轻缓的有些缥缈,“我与你母亲本是表姐弟,你其实应唤我一声舅舅。”
纪尘怔怔的站着,眼睛有些失神,连呼吸都忘了。
客栈的油灯属实太小,照亮的地方终究有限,纪尘大半个身子都隐在昏暗中,脸上表情看的不甚真切。
陈利目光落在纪尘身上,一错不错,继续轻声说道,“你问我你叫什么……”
纪尘眸光颤动,抬头看他。
“你当然是叫纪尘,”陈利清冷的声音不疾不徐,“你本还有个双胞胎哥哥,叫做纪钦,跟穆殷自幼定下婚约。奈何你双亲出事后府里走水,他丧身火海,你侥幸被救却高烧不退,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纪尘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攥紧,眸光晃动,垂下眼睫。
“我让你杀了穆殷,因为她跟你是仇敌,至于为何要你习武投身安军,自然是为我纪家不忿。”陈利凝视着纪尘,声音放缓,“而你呢,你太让我失望了。”
纪尘跟穆殷本是仇敌,结果他却被对方蛊惑,甚至还怀疑起了自己师父,的确让人失望。
同样都是男子,同样有爱的人,陈利太知道哪里是纪尘的软肋了。
“穆殷喜欢的是钦儿,她对你的好不过是因为你与钦儿长相相似,她将那份感情寄托在你身上,甚至哄骗你,利用你,让你忘了纪家的仇恨。”陈利说,“之前不告诉你这些,是怕你年幼意气用事,可谁知你在仇人跟师父之前,选择了前者。”
他音调平平,声音轻轻,并未声嘶力竭的责骂痛斥,可越是如此越让人愧疚难受。
纪尘头垂着,眼睫遮住眼底所有神色,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许久之后,纪尘才低声说,“原来,都是假的。”
陈利听他这么说,压在膝盖上的手这才微微松开,起身走过去,站在纪尘身边,“尘儿,一切还有挽救的机会。”
“是啊,还有机会。”纪尘抬头看着陈利,唇色微白,眼里有说不出的情绪,像是相信了许久的东西忽然坍塌了,眼底的光都暗淡下去。
纪尘跟陈利离开客栈,易了容貌跟他回了安营。
路上纪尘坐在马车里,呆呆的看着端坐在斜对面闭目养神的陈利,眼眶慢慢发热鼻尖控制不住的泛酸,眼里有水光晃动。
他僵硬的低下头,放在腿上的两只手绞的死紧,右手拇指指甲陷进左手虎口里才堪堪忍住发颤的手。
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砸落在手上,一下接着一下。
若不是自己这段日子断断续续的梦到十年前的事情,许是真就信了师父说的话。
相信他说的自己父母丧身意外,相信他说的自己还有个哥哥,相信他说的穆殷拿他只当个替身。
陈利的话圆的极好,他以为自己被穆殷迷惑住心神,痴痴的喜欢上了她,这才编造出一个双胞胎哥哥来让他伤心失落。
可惜的是纪尘竟然想起了过去,并且这事他谁都没说。
就在前两天晚上入睡前,纪尘才梦见一些关于陈利的事情。
他的确是纪母的表弟,一直借住在纪家,甚至对纪母情根深种,奈何纪母跟纪父情投意合,既没有娶他,也不愿纳他。
表面上陈利清冷淡漠,对于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埋藏心底,对纪父友好对纪钦更是当做亲生儿子疼爱。
可实际上,他背地里对纪母威逼利诱,甚至连那些上得台面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他都做过一遍。
任谁都想象不到这般清冷自持的人会脱光所有衣服背着所有人站在自己表姐的房内,只为她看自己身体一眼。
这些事情被纪父知道后,自然不能容他,那时候陈利因为头脑聪慧,自幼跟在老太太身边精通兵法,而同纪家三口一起留在边疆。
可惜的是还未来得及将陈利赶走,纪父便遭林军埋伏,而纪母为了救他也深陷其中,两人这才双双丧命。
妻夫二人死后,有人整理京城纪府书房时竟意外发现了纪父通敌的书信,这才为纪家引来灾祸。
陈利所说的走水的确不假,但那场火不是烧在京城纪家,而是烧在边疆营帐。
一场大火几乎将整个大帐烧的干干净净,唯有他得以活命。
纪尘忘了自己是怎么发的高烧,只记得昏昏沉沉时被人裹挟着离开晋国境内,从此身边只有陈利一人。
第二日醒来后他在床上呆坐了许久,头脑一直昏昏沉沉,里头像是塞了许多浸足水的棉花,又沉又胀,胸口的心脏更像是被人剖出来埋在冰窟里,冻到麻木僵疼,难以呼吸。
父母的死不是意外,京城的书信也并非偶然,纪尘甚至害怕他这十年来一直认贼作父。
今日陈利上门,纪尘压抑住所有情绪,能问出来的只有那句“我叫什么。”
奈何最后的那点相处十年的感情尽数毁在陈利编织的谎言中。
至于为何他今日才肯说出这事,主要是怕纪尘心中过早怀有仇恨,遇到穆殷后两人的关系不能像今天这般好。
陈利算计的极深,知道自己是穆殷的软肋,所以用自己钳制她。
纪尘闭上眼睛,哪怕昨日早已有所准备,胸口依旧空的厉害。
他不会做戏,也不准备做戏。
自己这幅模样落在陈利眼里像极了他因为穆殷的事情而失魂落魄。
陈利去找纪尘前就已经跟穆戚谈好了合作,双方准备利用穆殷对纪尘的感情逼她交出兵权。
若是成功最好,就算失败陈利也没有任何损失。
对于陈利的安排纪尘没有任何异议,只提出一点,“让李希来办这事。”
他给出的理由是,“我不相信甄将军。”
上次就是她把自己给送入敌军的陷进里,纪尘不相信她也很正常。
陈利深深的看了纪尘一眼,没完全否定他的提议,而是折中道,“不如让甄将军陪李希一起,她刚来边疆,很多事情还不懂。”
李希为人刚正,性子又倔,若是只让她自己过去,陈利不放心。
更何况——
他余光瞥向自己的徒儿,神情冷漠。
不管这事成功与否,纪尘都要留在安国,哪怕是具尸体。
师徒两人心思各异,纪尘站在一旁任由别人将他手腕绑在身后,而陈利作为军师向来只留在大帐中,目送众人离去。
按着原先计划,穆殷应该先跟她们虚与委蛇,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一言不合直接下死手。
事发突然,众人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除了纪尘。
几乎是箭脱弦的那一瞬间,纪尘便灵活的解开手腕上的绳索,反手夺过穆戚手里的匕首。
下一瞬,站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的穆戚便被箭矢穿透胸膛。
她低头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心口,随即直挺挺的朝后倒了下去。
甄将军主要任务就是盯着纪尘,除却刚开始的惊诧后,很快便回过神。只是她手中的弓箭还未拉弦,纪尘却是一个转身,匕首抵在了离他最近的李希脖子上。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是预谋已久。
以她为要挟,纪尘将后背交给穆殷,转身抬头朝骑在马上的甄将军看过去,“你敢?”
这可是丞相之女。
甄将军下颚紧绷僵在马背上,手指握住长弓,指节绷的发白,权衡再三,最后还是重重的放下去手里的弓。
这就是他非要让李希过来的原因。
纪尘牢牢钳制住匕首下想要挣扎的人,黑眸望向甄将军,“告诉陈利,我绝不是穆殷的软肋。”
只会是她的盔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