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在十月中旬的一个上午,春妮脑袋上别着一朵小白花,就像以前出公差的许多回一样,提着竹箱,一个人低调地返回学校。
春妮跟李铁柱几个学生经常出门,这几年,老师们也习惯了他们神出鬼没,一连好些天不在家,问起来谁都不知道的状况。
现在是上午十点多钟,学校正该上课的时候,十月清晨的校园安静得有些让人吃惊。
春妮穿过校道,这里在一年前由老师带着学生们种下了代表长青的黄柏树,以及一些香樟树和法国梧桐,此后每年有了条件,学生们都会在教学楼和宿舍楼等地移栽一些乔木和常见花卉。如今这些树都还不甚高大,以前透过树冠,可以随时看到操场那边喊着号子跑跑跳跳的学生们,可现在一个人影也没见。
要不是刚刚从教学楼那边走过去,看见学生们都好好坐在教室里,春妮差点以为又出了什么事。
“韩师父,怎么学校里没几个老师?”回房搁好行李,春妮返回校门口问韩师父。
在海城的这几年,因为春妮承诺的印刷厂和油画印刷虽说有稳步进步,但迟迟没有太大的进展。韩师父也渐渐低调沉默,平时除了逾发潜心教授自己的几个弟子,真将自己当成学校的门房,为学校守起了门。
“他们啊,都去买米去啦。”韩师父坐在大门边磕旱烟杆子。
“所有老师都去了?”
“那不都去怎么行?”韩师父给春妮提来小马扎让她坐下:“顾老师,你才回来不晓得。前几天工部局宣布,平价米每人最多只许购买三升,三升要卖四块钱,不到三天,就涨到四块一毛钱,这么涨下去,大家谁还坐得住?现在老师们哪有心情上课?每天来学校第一件事,就是结伴排队去买米。”
他大声叹气:“鬼子不做人。要不是学校人全走了没人看门,老头子我都想去排排队。”
现在的计量单位,一升米就是一斤米。
别看春妮每次买东西习惯用大洋计算,但实际市面上很少有大洋流通,大家买普通日用品,一般还是用法币结算。学校老师一个月平均工资也才一百来块钱法币,三斤米就卖四块钱,的确是要活不下去的架式。
人老了话也多,韩师父以为春妮去了外地不明白情况,又特地提点她:“倭国人这几天又开始限电,不准我们超过近三个月用电的平均数。超过一度电,罚款二十五倍,超过两次就要停电。你回来了可得注意些。”【注】
这时,他看到春妮头上的小白花,拉下脸道:“小姑娘恁个不懂事,白花别在头上是戴孝的,真是晦气。”说着,他站起来准备走开。
“不是随便别的,”春妮扶了扶头上的花,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话:“我这次跟义兄回乡,他途中遇到流匪,不幸被——”
实在哭不出来,春妮以手掌半握,捂住了眼睛。
这是她跟罗阿水早就商量好的说辞,正好为他的无声离开作一个注脚。
韩师父半张了嘴:“罗阿水?那么本事的一个后生,他没了?”
春妮点点头,韩师父急问:“他是怎么没的?这咋回个乡,还把命丢了咧?”
说话间,老师们陆陆续续回来了。
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个拉环布口袋,来不及跟春妮打招呼,急忙忙跑回各自的教室,开始了一天的教学。
“再这么下去,干脆我把每天上课时间挪到上午十点半,叫老师们先买了米再来上课。”方校长突然出现在拐角。
春妮老远听见他的声音,脖子一缩,提起手里的小马扎就要往学校里溜。
偏方校长眼睛尖,一句话喝住她:“顾老师,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春妮搁下马扎,跟在方校长后头,讪讪的:“……校长。”
方校长也是拿她没办法,打吧,孩子主意太正,哪是打两顿就掰得过来的?骂吧,她又不是干坏事,哪舍得骂出口?
他运了半天气,还是只问了这一句:“你自己说,你回来准备做什么?”
“巡捕房的人不是来学校找了我几次吗?我打算一会儿去一趟,把这事跟巡捕交代清楚。”春妮是学校的人,不管做什么事,都绕不开学校的影响。
因此,尽管她知道说出这话方校长会是什么反应,还是硬着头皮把自己原来的打算说了。
方校长倒吸一口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巡捕房现在全调的是倭国巡捕的人,要么就是那些倭国军人。你进去了,还以为自己跟前些年一样,能好好出来吗?”
春妮知道他这些日子一直为自己担着心,需要发泄。她垂着脑袋,让方校长喷了半天,小心翼翼抬起头,道:“我回来的事,这一路上都有人看见。就算我躲着一时不去,巡捕房也不会放过我,还不如我自己主动点,免得又多生一些事出来。您不是说,咱们学校也是有倭国人董事吗?连社长白拿工厂这么些年的分红,也该为我们多出些力了。”
“这老小子狡猾得很,想指望他帮忙,还不如做梦。”说完这一句,方校长忽然拿手捂住眼睛,声音哽咽:“你这孩子,就没一次让人省心过。”
顿了顿:“别一个人去,等我找王老师支点钱,跟你一起去巡捕房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