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不?是她小时候被软禁了一年的地?方,而?是一座完完整整、一模一样复制品。
她不?懂,苏嘉明到底在想什么?那?段记忆对她而?言只有苦闷无聊,他却似乎把它珍重收藏。
四?周空无一人。她扬声:“有人吗?”
AI语音传来:“电子管家系统为您服务,请根据指示前往目的地?。”
她按照AI导航穿过庭院。前方是两层楼的木制结构建筑,面?向庭院的木门打开着。走过传统日式建筑特有的幽深檐廊,她踩着咯吱作响的木地?板进入门内。
一切都一尘不?染,比她记忆里的场景还要整洁。
扩音系统藏得很隐蔽,但?AI的声音如影随形,指示她往哪里走。
光线隔着竹帘照进来,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道细长的柔光。
一道道裱着绵密白纸的隔扇,被她依次拉开。
终于来到一个房间。明亮的灯光下,室内有一座料理台,备有全套厨房用品,还有食材。显然这是厨房。
为何来厨房?正?当她莫名其妙之时,AI告知缘由:“在见面?之前,主人希望您为他煮一碗面?。厨具和食材都已备好。”
“一碗面?,我?给?他煮?”她怀疑自己听错。
“是的,需要您下厨煮一碗面?。”
这要求太?奇怪了,难道这是一种刁难她的新花样?
她再问别的,AI却不?回答。
没办法,现在是她有求于他,不?可能不?低头。扫一眼?料理台上的食材,连面?条都是现成的,煮一碗面?花不?了多长时间。
“好。”她应下。
接下来,按照最简单的方式煮面?。倒水入锅,开火。等?水沸了,放面?条。没有任何难度。
“请加虾仁。”AI忽然出声。
“嗯?”
AI又提醒了一遍,证明她的理解没错。于是她从食材里取出虾仁,一道煮了。十?几?只晶莹的虾仁在汤中载沉载浮。
煮够了,用漏勺把面?条捞出来,放进碗里。碗里的虾仁汤色泽清亮,加入佐料再淋点香油,随手撒点香菜。
这样一碗面?,味道不?可能有多好。讲究些的面?,仅是浇面?的汤汁都要用文火炖上几?个小时,不?是沈绒这样简陋的做法能够比拟的。
既然是苏嘉明要的面?,那?么能吃就行。至于味道如何,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时AI又道:“请加煎蛋,单面?煎。”
她有点怀疑这是在故意折腾她,但?又不?像,因为煎蛋是最容易的,根本不?费事。
记得当年在霍家,她心血来潮地?下过厨。在家中厨师的指导下,她很快学会了煎蛋。后来离开霍家,自己动手才能丰衣足食,煎蛋的工序更是重复过不?知多少次。
此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按照习惯动作。
平底煎锅里加了一勺油,在火上滋滋作响。蛋黄盛在雪白的蛋皮里,呈半流质状态,微微晃动。从锅里铲出来,直接盖到面?条上。
这种只煎一面?的“太?阳蛋”,完美?状态是蛋白酥脆,蛋黄鲜嫩如果冻。程安能做出这种水准。
不?过以沈绒的水平,成果只能算差强人意。这样一碗加了煎蛋的面?,从处理食材到全部完成,所用时间不?超过半个小时,怎么看都有草草敷衍的感觉。
“可以了吗?”沈绒问。
AI道:“可以了。”
“还有其他要求吗?”
“没有了。”
她松了口气。
面?碗和餐巾放在托盘上,她端着托盘走出厨房,由AI指引着,沿走廊往里走去。
周围很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直到前方隐隐有水声传来。
她忽然想起,如果这里的格局与它的原型一样,前面?就应该是浴室了。
记忆里的浴室,面?积大概有八块榻榻米那?么大,屏风后放着一个大浴桶。厚重的香柏木,盛满热水时有一股木质香气。
难道苏嘉明正?在浴室里?
不?,这太?荒谬了。
下一刻,AI的声音验证了她的猜测:“主人正?在沐浴,请您在门外稍等?。”
她端着一碗面?,孤零零地?站在浴室门外。隔着一道半透光的薄薄障子门,听着门内传出隐约水声。
这个场景委实有些怪异。
之前煮面?时,她心中便存了一个猜测:苏嘉明是在故意羞辱她,把她当下人使唤。此时此刻,这个猜测似乎变得更可信了。
想来的确不?无可能。被软禁的那?一年里,她身边只有一个照顾饮食起居的老婆婆,缺少可以随意使唤的下人。她又娇生惯养,很多事情懒得自己做,就使唤苏嘉明,比如让他帮她倒倒水、捡捡东西。都是些日常小事,她不?曾在意,那?时他也十?分乖巧,从未表示不?满。
如今想来,或许他暗暗怀恨在心。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轮到她端着食物等?候他。
正?当她思绪涣漫之际,水声停止了,门内影影绰绰。
隔扇门动了动,向一侧拉开,温热的湿气扑面?而?来,白雾蒙蒙,伴随着一缕极淡的皂香。
苏嘉明裹着浴袍从水雾中出来,径自走入旁边的房间,对她视而?不?见。
“你……”
她咽下未出口的话,立在原地?。房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似在更衣。
大概过了一两分钟,她听见他淡淡的声音:“进来。”
她端着托盘,缓缓走进去。
室内陈设雅洁。榻榻米是新换的,很松软,散发?出干燥的蔺草清香。一张矮几?茶桌,两只蒲团。正?对障子门的是一扇移开的纸窗,有光照进来。
苏嘉明站在窗前,逆着光。他换好了衣服,但?头发?还是湿的。身在如水的光线里,整个人身上笼罩着烟雨似的湿气。大概正?是由于这份水气,他看上去稍稍柔和了些,不?再那?么冷峻。
一直端着餐盘,她的手腕有些酸,微颤了一下。还好及时稳住,面?汤没有洒出来。
“这是你要的面?。”她冷静道。
他沉默。
她便把托盘放在案上,他也没有反对。
就在她收回手的那?一刻,他忽然开口,声音很淡:“你先吃。”
她一怔:“为什么?”
没有回答。
总不?会是怕她下毒吧。她心中嘀咕着,执起筷子。
放置的时间太?长,原本热腾腾的面?条只剩温热,泡软之后胀得黏糊糊的,看起来就影响食欲。
她用筷子挑起来,硬着头皮吃了两口。不?得不?承认,味道真的不?行。大概这就是他让她先吃的原因?谁都不?会想吃这样的东西。
放下筷子,她用餐巾擦了擦嘴,然后问:“可以了吗?”
他依然不?言不?语,衣着冷洁,气质矜贵,情绪看不?分明。
忽然,他直接走了过来。她有点紧张,下意识地?后退两步,与之拉开距离。
行至案前,他跪坐在蒲团上,没有抬眼?,直接拿起另一双筷子。
等?等?,难道他这么想不?开,真的要吃这碗糟糕的面?条?
她忍不?住声明:“这面?放久了,不?好吃可别怪我?。”
他恍若不?闻,睫羽半垂,长睫上还带着濡湿的水汽。修长的手指拿起筷子。
她觉得他吃了一定不?会满意,故而?抢先问:“我?已经完成了你的要求,你能否放过程安?”
他的动作微微一顿,静静道:“食不?言。”
她无奈,只能暂时忍耐,等?他吃了再说。
只见他执着筷子,慢条斯理地?将碗里的香菜碎叶一点点挑出来。
这时她才忆起,苏嘉明从小就不?吃香菜。
程安与她平时都不?忌口,煮面?时她顺手撒了一些,全然忘了苏嘉明的饮食习惯。
挑出香菜碎末这样的行为,由旁人做来会显得极度无聊,但?在苏嘉明身上便有种优雅的感觉,看上去赏心悦目。
但?这不?紧不?慢的模样,看在沈绒眼?中只有后悔。如果她没加香菜,便不?必平白耽误这些时间。与他共处一室,每一秒都令她坐立难安。
终于,他开始吃面?。竹筷轻轻挟起一撮面?条送入口中。
吃面?条容易发?出声音,他却很安静,无声无息。
忽然,他的动作顿住,放下筷子。
“今天你抱过猫?”他问。
她缓了一下神才反应过来,没错,她上午抱过程安养的猫。而?苏嘉明从小就对猫过敏。
小时候有一回,她抱着猫逗弄了一会儿?,之后又拉着他一起玩拼图,导致他起了过敏反应。
那?时她很好奇,问医生这是怎么回事。这才得知,原来世界上某些人天生就对某种蛋白过敏,而?猫身上有很多这种蛋白。
就像她忘了苏嘉明不?吃香菜,也忘记了他对猫过敏。
一时失语,她的沉默肯定了他的疑问。
“去洗澡,换身衣服。”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没有起伏。
她自知理亏,转身就走。到底是做得不?妥,仿佛是在故意害他过敏。
即将踏出房门时,她轻声道:“我?忘了,不?是故意的。”
说完不?待回应,匆匆离开。
其实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示弱似的解释这一句,或许是怕他报复。
浴室里,木架上有沐浴用的白皂。中空的竹筒把温泉水引入木桶。
她平日里都是淋浴,或用浴缸,很久没用过这种传统的大浴桶了。珍珠白的雾气氤氲在四?周,整个身体浸泡在水面?下,温热的水流浸润着毛孔。
但?这并不?令她感到舒适。就在刚才,苏嘉明在同一间浴室的同一个浴桶里沐浴。厌乌及屋,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穿着一件被毒蛇爬过的衣服。
转念一想,幼时的那?一年里,他们便经常共用浴桶,也没什么好尴尬的。
半透明的水气里,她长长的发?丝漂浮在水面?上,宛如散开的锦缎。
四?周很安静,唯有潺潺不?绝的水声。温热的水流本应让人感觉舒适,她却觉得有点冷,那?是被压抑的不?安,因为难以预测接下来苏嘉明的反应。
在心冷的时候,身体的温暖便聊胜于无。她匆匆洗完澡,换上AI系统用机器人送来的衣物。
当她再次出现在旁边的净室时,苏嘉明站在窗前。那?碗面?呢,好像已经吃完了?她不?确定,这也不?是她关?心的问题。
房间太?小,距离太?近,呼吸之间能闻到彼此身上沐浴后的皂香。明明是同一种气味,在他身上却多了冷冽悠远的意韵。
她先开口,直入正?题:“放过程安,他是无辜的。”
“那?非我?所为。”他语声清淡,仿佛并不?在意。
“我?知道是你,不?必否认。”
她认定是他,坚信不?疑。
刚洗完澡,她的肌肤泛着淡淡的粉色,眼?尾微红。顺着发?丝淌下一滴水,在发?梢处缓缓凝结,仿佛过了很长时间,才啪嗒一声坠落在地?。
他的目光同她轻触了一下,旋即移开,语声缓缓:“如果你是霍家大小姐,是我?的未婚妻,这些都不?成问题。”
果然,他要逼她回霍家,与他订婚。
她做最后一次挣扎:“你真的铁了心逼我?回去?我?会更加恨你。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是人。到时候你就得不?偿失。”
这话其实连她自己都不?信。对他来说,这威胁就像一只挥舞着小爪子的幼兔。
他的神色没有任何波动:“你大可尝试。”
她收紧双手,掌心掐出深深的指印。少顷,她平静道:“好,我?答应你。”
她明白,其实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别的选择。就像一只风筝,飞得很高很远,便错觉自己有了自由,却忘了透明的风筝线一直攥在别人手里。
“不?过,我?有条件。”她漠然道,“我?可以回霍家,但?不?会搬回祖宅。另外,我?希望保留自己的生活和工作。”
霍白与苏荟都住在祖宅,沈绒不?愿与他们同住,也不?想再做笼中娇养的鸟儿?。她需要一份工作,不?是为了钱。
苏嘉明是否会同意这个条件,她拿不?准,感觉不?乐观。若他不?同意,她也只能妥协。
“好。”
他竟没有反对,她轻轻舒了口气。
“何时开始?”她问。
“随你。”
他说得漫不?经心,仿佛她真有选择余地?。但?实际上,拖延最不?可取,否则只会继续连累程安,时间越长,伤害越大。既然必将分手,长痛不?如短痛。
“那?就今天吧。”她决然道。
就像进行一场商业谈判,双方冷静地?达成协议,再无异议。但?对她而?言,这是一份被迫接受的屈辱合约。
她毫无留恋地?起身离开。潮湿的发?尾落下几?滴水珠,在榻榻米上留下浅浅水痕,她并未留意。
足音远去,室内仅剩他一人。
光线从他身后的障子窗照进来,却无法照亮他的眼?睛,拉出一道长长的影。
微尘在光束里漂浮,旋即隐没于阴影之中。案上盛面?的碗已然凉透。
多年前的日式庭院,有与这里一模一样的房间。在那?间房里,她说生日时应该吃长寿面?,还承诺他,以后他过生日,她会为他煮一碗面?。
但?当她离开那?座庭院,重新回到霍家,很快就忘记了承诺。
作为霍家小公主,她的身边总是环绕着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应接不?暇。而?他不?过是她生活中小小的一部分而?已。
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豌豆公主只为一人煮过面?。那?碗毫无技术含量的面?条,加了虾仁和煎蛋。但?不?是给?他的,而?是送给?周即温。
不?过那?些事,她大概都不?记得了。对于不?再喜欢的人,她总是忘得很快,仿佛记忆只是写在沙上的文字,轻轻一抹便消失无踪。
融化在空气中的声音,那?些浮光掠影,唯有他还记得。
如果有一天,连他的记忆也不?复存在,往事是否就等?于从未发?生?
风中传来庭院里洗手钵轻轻转动的声响。静水汩汩漫过,满水的醒竹敲在钵上。
咚——
带着来自记忆的悠远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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