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襄阳鏊兵(1 / 2)

杨过没多久也醒了。这当口,三人都用罢早饭出来。时候不早不晚,阳光正是不烈不浅,微醺不醉,犹如饮酒饮到恰到好处的地步。三人两马,依稀朝襄阳方向缓缓骑去。小龙女独乘一骑白马,杨过则与杨净同乘。

杨过顶个熊猫眼道:“徒儿,快到襄阳之时,我会送你去一个姐姐那里。我和你师叔先去办事,办完了马上回来接你。”杨净吓了一跳,道:“为何?师父我想跟着你们,我不要和别人在一起。”他这时新入师门,本惟杨过马首是瞻,分毫不敢顶嘴,奈何实在害怕再与师父别离,这才大着胆子说了。杨过道:“你别怕,这位姐姐善良随和,定会尽心照顾你。我和龙儿要去的地方危险至极,你万万去不得。”

杨净嘴上应下,心中仍是有些担忧。小龙女知道他的烦恼,道:“净儿,你和我一起坐来。你师父昨晚没洗澡,身上臭烘烘的。”杨过怎会不知她是在暗指自己昨晚干的好事?心中颇有幽怨,不由朝她做个鬼脸,再把手指卷成熊掌模样,缓缓抓动,威胁要挠她的脚。小龙女也看到了他的答复,一手抓紧马鞭,一手刮刮自己的脸,比对口型说了几声“羞、羞、羞”,又很神气的撇过头去。杨过一时无奈,但心中甚美:“龙儿愈来愈调皮了,真是可爱。”两人隔空打情骂俏,杨净看在眼里,但也只能一人微小的说:“多谢师叔……我跟师父坐就好了。”

过了半晌,耳听得轰鸣震震的水声,杨过知道已至剑冢,便即下马邀了神雕入伍。杨净见了这巨鸟心中莫名害怕,可瞧它却一言不发跟在自己身边,样子很是温顺,就也放下心来。

快马急奔,且是处在山路之间,颇感颠簸,他便靠在杨过身上紧搂着他的腰。过了也不知多久,正感臀上震得难熬,突然终于不再震了,听得清脆实劲的马蹄声在身畔声声响起,知是到了大路之上。

他从没出过寺来,有些激动,也甚感害怕,便是见这一条路修得平平整整,也尤觉新奇得很。两旁丛生的树木,像是被□□的马硬生生的推到脑后,四面风起,杨净但觉一股驰骋江湖的豪侠气息在他心头直直荡开。便在此时,眼前忽不见了葱葱树林,远远的望见前方散布诸多宅子,近处是旗帆竖立,零星摆着好些小摊。他只觉十分新鲜有趣,正待要求杨过赶紧停下马来,斗听得前方一片嘈杂鼎沸,似是发生什么大事。

小龙女将马纵慢,感到响声愈来愈近,道:“过儿,这儿有些不对劲。”杨过也放慢下来,道:“遮莫不是蒙古鞑子已打到城外?”他当即翻身下马,转头将杨净抱到小龙女身畔,又上马道:“你护好他,我先去看看。”小龙女担心他的安危,但也知凭他此时功夫,就是在百万大军之中冲进冲出,也分毫不是难事,便点了点头。

杨过纵马冲入集市,只感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味灌入口鼻。他暗叫不妙,却立即见得近旁尽是满地的血与尸体。当下心头凉透,环顾四周,发见一小队头戴毡帽、身着轻甲的蒙兵正在殴逼一家住户。观察之间,丈夫刚让长矛捅穿了身子,含恨倒下。妻子又为几个蒙兵推来搡去,极尽侮辱。她奋起反抗,抽了为首的一个巴掌,竟横遭那人连带头发揪住脑袋朝墙上猛的一砸,登时毙命。他不由心中狂怒,纵马飞奔,操起君子剑便往蒙兵心房刺去。刺劈挥砍,一剑一个,霍然间四个兵士便即送了性命。

远处的几队蒙兵忽见这里生了变故,知道不是善茬,马上放弃到手的财物,列阵压来。二十余人分成两行,前摆黄铜盾牌,直直挺进,后有长弓手弯好□□,预备射击。杨过轻蔑一笑,下腰拾了一杆双头长矛,提气直冲进阵,未及弓手反应过来,矛所到处,加上马之疾速,已绕至侧方一连捅翻三个弓手。拉住马头,回头再杀,又是三个人头落地。

蒙兵本来变阵奇速,反应极快,但似杨过这等马术与力道,却让他们防不胜防,防也白防。知道了遇上了不世高人,一时脑子里均想:“快跑!”当下剩得的十余个蒙兵四散开来,不要命的朝各自方向疾奔而去。心中算盘,正是以为杨过武功再高,却不能一人当四,可以同时杀尽四个方位。甚至有人往返抓了抢的包裹再跑。

怎知刚冲上路,忽觉喉间一麻,随即眼前一黑,闭目而亡。那往东西两个方位跑的士兵,也都一作凝滞,而后倒地不起。小龙女松开紧皱的眉头,收回玉蜂针,对杨净道:“净儿别怕,很快就没事的。”杨净的小脸儿成了惨绿,已然说不出话来,但他兀自强撑。在这关头,也不管害不害羞,只管紧紧揽住小龙女柳腰不放。杨过上前砍翻四个兵士,正要再追,却见几方蒙兵都已身毙,知是小龙女出手,便放下心来,而在四方寻觅因之受伤的村民。小龙女也哄着杨净下马,与杨过一齐分头救治伤患。

蒙兵暴虐残忍,惨绝人寰,往日里热闹欢愉的集市已凄然而成尸横遍地的人间炼狱。地上不是一截截的碎肢便是尚未合眼的头颅。大多的人,都已然尸首分离,当场死去。尚见一些抽搐的人,杨过上前摸其鼻息,已奄奄一息,十分微弱。他试图唤醒,但只见那人睁一睁眼,闷哼一下,便又闭上了眼,大抵就此死去。杨过叹息一声,舍了这片,又朝别处寻去。

突然之间,耳边传来一声声极其低微的□□,纵他听力奇敏,但也是堪堪听清。其声呜咽痛苦,犹如遭逢人世最惨之悲,不断使得杨过背脊阵阵激凉。他立马顺声而寻。到了一个路口,见得大片大片的血迹汇成一条粗线,愈加使他心中悲愤难解,双手不住颤抖。但也知道片刻耽搁不得,随即因线觅去,拐过两条小路,终在一堆干草堆里找到了人。

凑近一瞧,头发散乱,是个女子,一动不动的倒在草中。下身血如涌泉,止不住的流出。杨过不忍心看,但又不得不看得仔细:让人用刀生生的割开,红的红,紫的紫,一边溶到那边,那边划到这边,血肉模糊,竟让人看不出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杨过心痛如绞,当即先点了她的穴道,替其止住流血,却也颇知创处太大,血流甚多,便是大罗金仙前来也再难救治。他感到吟声缓了下来,知道她已然少些痛楚,又看她额前头发散乱,不由自主便帮她捋捋。哪知掀去头发,这一看之下,居然不是旁人,正是当日自己发癫之时救了自己的杏儿姑娘。杨过惊骇万分,气血上涌,眼前半绿半黑,险些晕了过去。待他回过神来,像发了疯似的大喊:“龙儿,龙儿!你快来!”

这时,杏儿醒转过来,抬头见得杨过满脸惨白瞧着自己,道:“公子……是你吗?”惊喜之下,却又为下身疼痛咬牙坚持。杨过见她强捱痛苦,泪水登时流了下来,模糊了双眼。攥紧她的手,道:“是我……我是那日……叫你姑姑的人。”

杏儿挤出微笑,道:“我记得的……杨公子……鞑子来啦……你快去凤仙居叫妈妈和姐妹们快跑进城……我,我是不成的了……”

杨过泣不成声:“你死不了的……我让姑姑救你……姑姑……她有药,你不会死的。”

杏儿喜道:“你找到你姑姑啦?太好了……”喘了会儿,又道:“你说……你找到你姑姑就回来帮我赎身,我那时还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公子,你说我是不是痴心妄想?我这样的人,怎么配伺候你……”

当在这刻,小龙女飞也似的绝尘奔来。杨过喑着嗓子,道:“玉蜂浆,玉蜂浆!快……”小龙女见这满地的殷血,知道事情不妙,立刻取出净瓶喂到眼前女子口中。

喝了半瓶,她本来全青的脸红润起来,好像回光返照一样,直起身来,把小龙女打量一番,叹道:“这便是你姑姑么?她……果然是世上第一美人儿。也真只有你能娶得到她,她也才配得上你。我这丑八怪……本是谁也不配的……”

杨过嗓子失声,只是摇头,清泪骤雨般落下,却说不出话来。小龙女不解事由,当下朝她勉强一笑,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干草堆中映进几缕阳光,愈显出那草的黄来。大白日里,杨过却觉彻骨的寒冷。

渐渐的,血不再流,但人却也悄悄的离去。

杨过迟迟不肯放开杏儿的手。过了也不知多久,才浑浑噩噩站起身来。同小龙女对望一眼,二人眼中只剩悲凉,均各无话。他抱起杏儿,在山旁立了一抔土坟,咬开自己食指,写了“杏儿之墓”四个大字。思前想后,又知风吹日晒,虫蚁啃食,便拔出君子剑轻轻再刻了一遍。此事一毕,与小龙女一同挖了个大坑,将集市中的尸体全都拖来就地掩埋了。

小龙女用手绢拭去杨过脸上血迹。杨过缓了过来,道:“姑姑,咱们继续走吧。”两人行到歇马的地方,只见杨净面目惨淡,一人半倚垣墙,地上一团白白的污秽,显是刚刚吐过。神雕立在一旁,用翅护御。小龙女上前牵了他的手,一把揽在怀里,极尽爱怜道:“不必再怕啦。”杨净从未见过这般血腥残暴景象,又是惊惧,又是恶心,内心几乎快要崩溃。但他外柔内刚,一股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勇气令他仍能强撑下来。这时小龙女予了温存给他,最后一道防线随即冲破,靠在她的肩上嚎啕大哭。小龙女微一用力,把他缓缓抱起,托住屁股,带着一齐跃到马背之上。

他坐稳屁股,回头一望,红日碎裂了半边天空,却只有那堆埋尸的土方没有照到,且其尚未理得平整,一边齐,一边歪,上头一抹深蓝,阴森得仿若能够听见群鬼夜哭。扭回了头,但见前路漫漫,明媚光亮,无限延伸,却是另一世界。

三人复又向前行去。杨过担心前方还有蒙兵,后方也会继来,因而打了十二分的警惕,马也跑得飞快。奔了一阵,忽见得眼前黑黑点点的似有一队人马,他眉头一皱,提前拔出剑来,预备作战。马蹄声震,离那队人愈来愈近,杨过直目一瞧,方才看清究竟是何东西:

原来这是一列长队,十余个人手连着手穿成一串,由走在最前军官模样的人懒懒的牵着,两旁各有持刀兵士。那十余人里,却有一大半没有裤子穿,裸赤着脚,冻得紧抱自己,一刻也不停的颤抖,均是极慢极慢的走路,大口大口的喘息,好像已经回不上气一般。兵士不时大声呵斥,使刀背在他背上重重拍下,要他走的快些。那几人吃了痛,便龇牙快走几步。

杨过见这兵士头戴宋巾,穿着薄甲,生得一副南方面孔,知道乃是宋人,心中思忖:“我只道天下唯有沙通天、侯通海、彭连虎、灵智上人要迫不得已链在一起,但这些人,他们又犯了何错?”他心想即使是滔天的恶犯,也不能被如此不公对待。立时便看不惯,纵马冲到近旁,“吁”的一声停下,喝道:“你干嘛这么对他们?”

那军官受了惊吓,心中大震,手中绳索险些抓不牢稳。但他很快回过神来,见得来人高立马前,虎虎生威,不知是何等人物,不由自主发了怯,问道:“大人……是谁?有何指教?”杨过道:“我只一届布衣。我要问你,这些人犯了什么事,你要如此折磨他们?”军官本以为他大有来头,现下听他说自己只是布衣,又见他只身一人,便即恢复往日里的威风模样,道:“官差办事,也是你配问的?快滚你妈的蛋,□□东西。”

杨过笑道:“你不说清楚,我就让你滚蛋。”剑尖一卷,勾起他胸前衣襟,轻轻一提,整个人便飞到自己身边。杨过架住他的脖颈,戏谑道:“怎么,还不说么?”这军官只吓得魂飞魄散,连声道:“说,说!禀大人……这些都是我们在各个村中征的新兵。”小龙女这时也挟着杨净来了现场。那两旁兵士见得长官被擒,不知如何是好,忽见来了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个男童,便当是这强人的亲眷,立马冲上前去要行挟持。杨过怕小龙女当成是敌人径直杀了,忙道:“姑姑!切莫伤了他们。”小龙女娇应一句,挥出白色绸带,金铃索在半空“叮铃叮铃”的响了数声,突然变位,打在来人穴道之上。猛然之间,那几个持刀宋兵顿时摔倒在地。

“菩萨!菩萨显灵了!”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众人目光,立马朝小龙女脸上看去。见她浑身雪白如练,面容清丽可爱,颇像观音菩萨的模样。又见她身边坐一和尚,也是俊美无比。原来民间传说,观音菩萨救苦救难,身边也常跟着两个童子,一曰善财,一曰龙女,众人本来见得小龙女年纪有些过小,不似菩萨,但晓得那菩萨法身众多,且见她身边的和尚童子也是俊俏美丽,便更深信无疑。

这群汉子纷纷跪将下来,不停磕头拜伏。有的一面哭着,一面上前抱住小龙女的小腿,还要伏在满是尘土的地上亲吻她的鞋子,替她舔去肮脏的痕迹。更有甚者,抢不到菩萨身边,便将童子抱来搂在自己破烂一身的怀里,捏捏他的耳朵,摸摸他的鼻子,只求能够消灾泯难。小龙女连连摆手,伸回右脚,想要挣脱,道:“我不是菩萨……”但也知道这伙人没有别样意思,看着杨过投来的搞怪眼神,心中极是无奈,又有些高兴自己能够帮助他们。神雕本来骄傲,远远站着,此时见得杨过所带的两个人遭了包围,便即扇动翅膀,在杨净身边鼓起大风,那十余人立刻东倒西歪,放开了手。它极为通灵,也知这伙人并无歹意。

十余条汉子脚步乱拐,在原地楞了一会儿,这才堪堪站稳,回过神来。杨过确认道:“你们可是他们招来的兵?”众人知道这是适才打抱不平,替他们捉住军官的人。一位颇为孱弱,但眼中有几分正气的白净男子站出来道:“恩公有何吩咐?”杨过道:“你们是兵,他们为何把你当匪对待?”那人咬牙切齿道:“我们哪里是兵?分明是被他们强抓来充军的。”杨过混迹江湖多年,对这拉壮丁之事也有所耳闻,但从未见过对待壮丁有如匪贼一般待遇,是以一时竟没看出来。扫了一眼这群衣衫褴褛的穷汉,道:“你们都是打哪儿来的?”

话音刚落,宽敞的官道立马七嘴八舌起来:“小的是河北人。”“俺是河南嘞。”“山东汉子!”“饿四陕西娃。”烽火连天,多年战乱,北方早为蒙人占据,北地的汉人凡能逃亡,均是向南而去。荆襄之地,固若金汤,又是鱼米水乡,大小湖泊不计其数,便成了难民首选。古墓虽地处秦陕,但小龙女却不操浓厚的长安官话,反因林朝英是南方女子,是以古墓派自开山立门而来便说一口婉约的吴语,后来招了小龙女师父进来,因其乃是北人,小龙女的口音便既有其方正,也具柔美婉转。这时她听得面前各地语音,心中倒也觉得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