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四十七回(1 / 2)

半月后,以仁孝著称的永泰帝亲自来到安西犒赏三军,顺便迎接立下大功的宁王回长安。

归途之?中禁军陆续绵延,御仗浩浩荡荡,貹旗林立,天威尽显。元襄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身甲胄银光熠熠,和几名得?力?副手护送銮舆。

一路上本还风平浪静,不曾想刚出安西就有外邦人前来刺杀。

对方寡不敌众,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被禁军生擒,居然无一死口。

面对审问,这些外邦人齐齐指认宁王是主谋,还掏出了宁王府的令牌。

烈日之下,元衡撩帘而?出,看向元襄时眉目冷朔,胸前的团龙散发出细碎的寒光,狰狞可怖。

叔侄相望,波云诡谲。

这一刻元襄心知肚明——

故土,怕是回不去了。

随行的副将不认,逐一下马向皇帝说情,祈求皇帝彻查此事?,还宁王一个清白。

已被封为定远侯的顾瑾玄挺身而?出,小小年纪,意气风发,“陛下!人证物证皆在,势必要诛杀叛贼,就地正法!”

“小郎君好大口气!竟如此敷衍,这明显就是对王爷得栽赃陷害!”

“对!属下祈求陛下细审!”

一来二去,诸人吵得不可开交,而?元襄对此只有一句干瘪的话:“臣不是主谋。”

在元衡漠然的态度下,事?态渐渐发酵——

顾瑾玄年少轻狂,几句话就惹起众怒,几位忠心的副将为护元襄竟然对其出手,全然不顾皇帝在场。

盘踞边关多年的将士腿脚功夫皆好,厮打间尘土漫天,呛人口鼻。

“别打了!”

“陛下在此,不得?无礼!”

几位随驾重臣见势不妙,纷纷上前劝说,现场乱作一团,而?大多数人则选择了冷眼旁观。

元衡心觉到了火候,戾喝道:“放肆!朕看你?们在边关待的目无纲常了!来人,将这几位出手之?人就地正法!”

他抬手一比,身边禁军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诛杀了几位对顾瑾玄叫嚣的副将,连半分反应的时机都没留。

早已看惯生死的元襄此时只觉胃气上涌,呆怔的目光扫过一具具没有生气的躯体,最后落在凄惨的宁斌身上。

宁斌对事素来沉稳,方才本就站着没动,然而还是挨了一刀,半个脖颈都砍断了……

猩红蜿蜒,死不瞑目。

半晌,元襄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忿然看向始作俑者,额前青筋随着情绪一条条迸出,“你?若想拿我,拿便是!为何要对他们下手!”

这些人,可都是陪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啊!

盛朝的江山,侄儿的龙椅,上面可都沾着他们的血!

“元衡,你?可真是……真是……”

明晃晃的日头下,元襄心如死灰,连眸子都变的混沌。

元衡与他冷漠对视,薄薄的唇轻轻张启,话音寡淡,旁人却无法忤逆:“以下犯上,罪该万死。”

日复一日,圣驾回到长安,不设帷帐,百姓夹道相迎,俱是唏嘘不已——

昔日权势滔天的摄政王,如今战功赫赫的宁王,竟是坐着囚车回来的。

“圣上亲自迎接,没想到他却恩将仇报,想要行刺圣上,当真是被权势迷花了眼!”

“呸!不要脸!”

“自作孽,不可活啊!都到这份上了,怎就不知足呢!”

谩骂,侮辱,偶有怅然感叹,俱是落入元襄的耳朵里。

他戴着重枷缩坐在角落里,沉沉阖上眼,不去看这熟悉又陌生的城池。

没有愤怒,心如止水,

本以为元衡会将他斩草除根,不曾想他在刑部关了几天,人就被押回府邸,终身圈禁。

离开三年多,门庭煊赫的王府如今凄凉罗雀,仆人皆被遣散,唯独留下一位上了年纪的老管家。

物是人非,直叫人欲哭无泪。

等了几天,终于等到了元衡。

他推门而入,明亮的光线刺得元襄睁不开眼,好半晌才适应过来。

昔日那个病弱怯懦的少年早已长成帝王之?相,一身衮龙袍,站在几步远的位置不动声色,威严倍出。

遥遥相望许久,元衡才轻轻吐口:“皇叔,侄儿来看看你?。”

元襄自榻上起身,揉了揉木僵的左腿,扶着矮几站起来,“你?倒是走了一步好棋,一箭双雕,可以啊。”

话到末尾,他勾唇笑起来,饶是鬓发散乱,满身颓唐,风采依旧不减当年。

元衡默默打量他几眼,回以一笑,“多谢皇叔夸奖,都是皇叔教导的好,让朕心绪沉稳,能忍旁人不能忍之?事?。”

他一边朝前走,一边喃喃自语:“朕本想放过你?,但朕一想到你对菁菁做过的事?,就没办法原谅你?。你?强占她不说,还逼她给朕下毒,这一切,朕都要让你逐一偿还。”

“皇叔,你?知道你?究竟败在哪里吗?”

面对诘问,元襄虚晃站着,一瞬不瞬盯着停在自己面前的年轻郎君,默然不语。

元衡纠缠住他的目光,黑眸越来越戾,“败就败在你不该拿别人的心头好当筹码。你?卑鄙,无耻,不堪为我元氏子孙。想你当初恣肆狂妄,成也女子,败也女子,这可真是讽刺。”

他眼尾流泄出的憎恨渐浓,夹杂着几分轻蔑,格外刺眼。

元襄压低眉宇,冷声道:“既然你这么恨我,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杀你?,倒是让你?解脱了,朕偏不杀你?。朕要让你活在这世上,跪在佛前日夜忏悔,抄经颂词为盛朝繁荣祈福。朕要让你看着朕与皇后两厢修好,白头偕老,儿孙满堂。”元衡对他笑笑,“谢谢你?把菁菁送到朕身边,你?诛朕的心,朕如今都还给你?。”

御驾离开时,一直沉默的元襄拖着病腿踉跄追出屋门,扶着门框,眸含祈求:“元衡,求你?让我见?一见?菁菁!”

伏低做小的语气让元衡身影一顿,他头也未回,滞涩少顷阔步离开了王府。

周边安静下来,偶有几只鸟雀落在枝桠上,却嫌弃清冷似的,没待多久就飞走了。元襄望着空空荡荡的内院愣了许久,适才倚着门框缓缓滑坐在地。

不提也好,一提她的名字,思念如滔天巨浪汹涌澎湃,压的他喘不上气。

得?不到,忘不了。

如此活着,当真成了一种折磨。

翌日,宫中送来无数经书,元襄就这样开始了抄经跪佛的日子。他在每份经书上写?满回向,没有圣上,唯有顾菁菁和太子的名讳。

日夜漫过,只睡一两个时辰。

到了盛夏,长安的雨水出奇的多,淋漓不尽,滂沱汹涌,无人服侍的房间连被褥都是潮乎乎的。

元襄更是无甚睡意,闲下来就在案前作画,一道道线条勾勒着他心中畅想,描绘着梦中的憧憬。

这天起来,外面好不容易见?了阳光,而?经文和画作都已发了霉。

元襄把东西装在箱子里搬出去,寻到一处宽敞的地方逐一摆在地上晾晒。可惜没过多久,一阵调皮的卷风起来,刮的纸张乱飞。

每月逢一,宫里都要来人带走这些经文给陛下查验。

无奈之?下,他只能到处去捡。可他的腿脚在安西受过伤,不如往昔利落,手腕伤筋,亦使不上太多力?气,好几次没能抓住乱飞的纸张,还差点摔了跟头。

前所未有的狼狈,难以掩饰的颓丧,悉数撞入顾菁菁的眼眶。

她双手阖袖滞涩少顷,自廊下而?出,款款走走到他身边,躬身捡起脚边一张尚未装裱的画。画上少女娇艳,眉眼与她有九分相似。

元襄慌慌张张,甫一回身要捡画作,面前突然出现的女郎让他容色一怔。

钗环艳丽,婉约动人。

有那么一瞬,他竟以为是画中人活了过来……

直到熏风吹落她的一缕鬓发,他适才反应过来,捏紧手中的经文,遽然背过身去。

他无数次向菩萨祷告,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她一面,如今她来了,他却不知该如何面对。

他这般光景,委实不想让她看到。

顾菁菁看出他的躲避,幽幽眸光打量着他的背影。

他腿脚真的坡了,腕子露出的疤痕像蚯蚓一样狰狞,身量清减,显得愈发瘦高,皮肤也比先前黝黑几分。

一晃几年未见,她觉得?熟悉,又那么陌生。

造作的风不知何时安静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将画作放在身边的石凳上,“王爷前段时日说想见我,陛下格外开恩,让我来过来看看王爷。”

等了许久,元襄才回头,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罅隙落在他面上,衬的眼眶通红,“我没有谋反,根本没想刺杀他。”

他嗓音微哑,干瘪的语气掩盖了那日的血-腥。

顾菁菁觑了一眼他那双灰暗无神的眸子,心虚地垂下眼睫。

沉默席卷而来,她放空许久,不知不觉问:“事?到如今,你?后悔吗?”

“后悔,悔的很……”

在她徐徐抬头时,元襄对上她意味不明的眼神,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笑意,“自始自终,你?都低估了我对你的喜欢。从你入宫,我没有得?到我想要的,得?到的只是无数个难眠的夜。那种苦痛滋味,我没办法描述给你?。从最初的想拥有你?,到现在能见你?一面就已知足,我的底线一降再降……”

“原来人竟然可以卑微到这种程度,就是做你?脚下的泥,我也心甘情愿。”他微微仰头,眸中盈亮在边缘徘徊,“既然落到这种境地,那为何当初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偏偏不能好生对你,好生呵护你?这算造化弄人,还是我自食恶果?”

听着他发颤的诘问,顾菁菁一阵失神,双手绞住朱红披帛,细声回道:“都到这个份儿上了,还说这些做甚么。”

“是,说这些也没用了。”

元襄自嘲笑笑,鼓起勇气朝她走近两步,“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有人是假悔,有人是真悔。我落到今日的境地,终身将在这囹圄中度过,依了元衡,依了你?。我现在用事实证明给你?看了,我是真心悔悟,不是你说的欲。”

他微咽喉结,死寂的眼眸生出期待的浮光,“你?不要再怀疑我了,可以原谅我了吧?”

顾菁菁一瞬不瞬地凝着他,看着他紧咬薄唇,看着那两道湿痕自他眼角滑落,一滴滴浸湿他不甚奢华的衣缕。

往日不断在她的脑海中浮现,那年的春宴,那时的挣扎,破身的疼痛,流下的泪水,受尽的屈辱,一点点堆砌在她心头,堵住她的呼吸,酸涩她的眼眶。

她忍不住蹙起眉头,一双俏眼看向他时稍显凄迷,“我先前已经说了,你?我之?间……恩仇泯灭……”

模棱两可的回答,礼貌而?疏离。

元襄知晓她的脾性,事?到如今,她还是不能放下介怀,还是不能原谅他。

“我知道了,可我现在只能做这么多了。”他心口钝疼,面上却温煦含笑,“回去吧,好好过你?的日子。不要乱想,这都是我欠你?的。”

“如果没有挂念,那希望你?以后,永远都不要再想起我……”

就这么忘了他吧,忘掉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院中阳光毒辣,顾菁菁走过宽敞的甬道,即将跨过內仪门时倏尔停下步子,站在光下徐徐回眸。

视线紧密绞缠,可元襄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她的容颜,就像他无论做什么,也换不来她的半分心意。

罢了,罢了。

他深吸一口气,撩袍跪在地上,“罪臣元襄,恭送皇后娘娘!”

朱门吱呀开启,再度关上时,连他的心门也一并尘封。

经此一别,再难相见。

这一刻他如负释重,瞬息过后泣不成声。

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