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海潮(1 / 2)

“已经十年了。孤却还记得,母后曾赐死孤的生母那日,也是这么个雨天。”

乾清宫大殿,香炉烧得越来越浓了,沉沉香雾,让人看不分明。

重重宫闱之后,坐着的凤袍妇人,一夜之间,却已好似苍老了数十岁。

“清兰为了母后,方才向孤苦苦求情,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在她一人身上,并说一切都与母后您无关。以死谢罪。”谢长庚淡淡道,“已是拿刀自刎,以死谢罪了。”

“那殿下信她吗?”干枯的嗓音,像指甲划刻在木头上,她似乎是冷冷嗤笑了一声,低声开口。

谢长庚平静道,“那必然是不信的。”

“你既是不信,又何须在此与本宫虚情假意,”长孙皇后冷笑,喃喃道,“事已至此,本宫的兄长被你杀了,党羽也被你一一诛尽,连陪伴本宫数十年的宫人也死了。你要杀要刮,即便现在就在这乾清宫杀了本宫,本宫也反抗不了。”

“孤会保住你生前皇后的名分,死后,也是名正言顺地葬入我北昭皇陵。若父皇九泉有知,想必也不愿看到你这般处心积虑,先是害他被俘做了十年的质子,后又买通他身边宦官下毒,将他彻底赶尽杀绝。”

“你其实...也是恨他的,对不对?”长孙皇后眯眼紧紧望他,闻言低哑一笑。

“将本宫葬入皇陵,与先皇同穴合葬。先皇若九泉有知,应当被你活生生气死才对。”她低笑,“本宫坏事做尽,害毒了他,他也恨毒了我。你却让...却让本宫这等亲手害死他的人,和他永远葬在一起,在地愿为连理枝?哈哈...你倒是好手腕,他应当恨死你了......”

谢长庚依然不语,垂手而立,面上依然毫无波澜。

“想我长孙琳琅,机关算尽,却还是落得如今这般下场...哈......”她却低哑地笑了。

“本宫刚嫁进这宫中时,也是十几岁这般如花的年纪。还在长孙府时,本宫的哥哥就告诉我,说我生来就该是一颗棋子。”

“你父亲他,从来都没爱过我,我知道。他娶我,也只是因为长孙氏,如此大名鼎鼎的武将世家,这些我都知道。不过无所谓,因为这偌大的宫里,不得宠的妃子多得是,你父亲他不宠任何一个人。”她静静道,边说边低低笑了起来,“直到那年,你母亲进宫了。那个贱妇...身世那般寒酸,只不过一个小小县令的女儿,要是往日里搁在我长孙府,可是连伺候我都不配的贱婢。”

“可是后来,渐渐你父亲他就不来看我了,不仅不见,似乎连逢场作戏都不愿意了。天天待在那贱妇宫里,今天开了什么花,明天新进了什么茶,都一一捧着去见她。”她喃喃道,“本宫看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都很不得亲手杀了她!”

皇后神色忽厉,握着茶盏的手指狠狠束紧,猛地僵住将桌上的一切都都通通推到地上,瓷瓶茶壶都摔的粉碎,发出一阵惊天巨响。

然后她的胸脯缓慢平稳下来,声音也恢复了平日那般阴鸷冷厉。“所以本宫就伙同哥哥,通敌叛国,将你父亲他的行军密报告诉了敌军,害他兵败被俘,受尽屈辱,去了邻国当了十年质子...从此便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拦本宫了!本宫杀了朝中无数异党,杀了不听话的大臣,杀了那个贱妇!”

“本宫至今还记得...你刚刚生下来时,才那样小,那样纤细的胳膊和腿,像是本宫随意一折,都能够让你灰飞烟灭。”她死死地盯着他,眼角一抹深红,咬牙切齿道,“早知今日,本宫当初就不该心慈手软,将你也一并杀了!”

“你不会杀我的,母后。”谢长庚平静道,“即使再来一次,你也不会的。因为你始终需要一个前朝傀儡,像孤一样的傀儡。”

“...住口!”她死死凝视着他,死寂良久,忽然凄厉大喊,“都给我住口!”

“蠢货!一个两个,全都是蠢货!明知今夜时机不到,哥哥他便按捺不住要兵变!他死,是因为他太蠢!不像本宫!”

“本宫没有输,从来都没有输......”皇后喃喃道,“只不过没算到,你竟然那么在意那个女人...那个太子妃。你不该这样的,你的骨子里留着你父皇的血,都是薄情人。”

“你不能杀了我!”她喃喃道,似已是彻底疯癫,凄厉道,“哀家是你的母后,是北昭数十年的皇后,也是如今唯一的太后!”

眼睁睁看着她喘着粗气将一切疯狂乱砸一气,少年太子却依然面上毫无波澜,连挑眉也未挑一下。

“其实...每次宫中梅花被折了枝,母后您都知道是我折的。不是吗?”他一字一顿道,声音也低了下去,忽然合了合眼,“孤依稀还记得,那一年珍妃刚死,母后也曾托人给我送来一笼桂花糕。直到若干年后,孤才知道,母后曾经也是有一个孩子的,若他还活着,也该有儿臣这般大了。”

最后一只瓷瓶被摔得粉碎,接着一切声响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中,一阵匆匆脚步声传来,一名宦官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呈上来一碗深色毒药,放在了她的右手旁,现在已经空无一物的紫檀木桌上,继而埋头匆匆后退离开。

她在这坐了多久,他便站了多久,二人之间始终隔着重重宫闱。

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了,渐渐无声无息。

直到最后她忽然开始喃喃低语,似乎是低低念着什么,又像是垂死的呓语。

“你过来些...再过来些。”

今夜在这大殿中发生了太多,连重重金梁上都溅了血迹,而那少年闻言静默良久,终是踏着血一步步走上前去。

***

直到多年以后,那夜重芜金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无人知晓。

只是据说,长孙皇后临死前曾求见太子。有人说,二人间只有过寥寥数语。亦有人说,只是两相对望,一夜无言。

是夜,皇后长孙氏殁。

天终拂晓。

***

“...殿下。”陆赋犹豫再三,还是咬牙开了口,“竟当真就这样将那良娣放了?”

陆赋是真的不解。

平阳侯死,皇后殁,一夜之间,长孙氏已树倒猢狲散,正是彻底清算党羽的好时候。但偏偏是这种时候,谢长庚却一道谕旨,命他将那名叫长孙玉容的良娣趁夜色塞进一辆马车连夜送出长安城?

更别提那良娣此前还处心积虑陷害过太子妃。竟就如此简简单单地送走了?就此一别两宽,天各一方?这未免也太便宜她了。

“...要你送你便送。”谢长庚不耐烦道,“怎么,她难道不肯走么?”

“...这肯定不会。白白捡了一条命,她欣喜若狂还来不及呢。”陆赋额头冒出冷汗,“昨夜卑职已经按您的吩咐,命人将她的所有东西都打包好了,按理说,戌时一过就能立刻悄无声息地被送出城。就是...就是......”

谢长庚啧了一声,“到底怎么了?”

陆赋抹了把冷汗,“就是她走前,哭着喊着非要见你最后一面......”

寂静片刻,谢长庚摇了摇头,淡淡道,“不必见了。陆将军,她若再要苦闹,还烦请你帮我带我句话,就说...从前是我利用了她,我对她,也只有一句对不起。”

陆赋怔然。

“再说了,饶她一条命,是太子妃的意见。”谢长庚摇了摇头,平静道,“她若非要找个人哭着磕头谢,那也合该是谢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