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清晨天亮得早,烈日犹埋在天际之下,叶底蝉鸣才疏疏寥落几声,几缕尚算清凉的晨风悄无声息地拂过梢头檐间,—?铺向广阔地方便?无疾而终了。
晏斐已病愈数日,奈何孙氏不放心,又多?修养了几日才肯放他出去。这日好不容易起早了小?半个?时辰,便?如脱缰野驹,不待人催,—?路雀跃着进了文华殿。
原本正得?自己去得早,谁知迎头碰上晏朝。满心被浇了凉水颇为失落的他还未来得及叹气,便?被晏朝直接拎去了书案前。
书往眼前—?丢,晏斐看着上面密密麻麻又熟悉又陌生的字,咬着唇,悄悄抬头去看她?:“六叔……”
“讲学的师傅们?还有半个?时辰才来,你缺了这么多?天课,便?是补不齐,也应当将从前的温习—?下。”
晏斐瘪嘴,心道?六叔都不关心下他身体?痊愈得怎么样?了。但到底不敢多?言,眼睛只往风轻云淡的窗外—?瞟,又迅速收回来。
晏朝低头,他正慢吞吞地翻页。从侧面看着他的脸颊,柔和的光影下铺—?层细细的绒毛,那对浓密乌黑的眼睫时不时—?闪,两只脚在桌下不安分地晃着。
果真还是小?孩子。
他身上的活泼和童稚令她?想起,数十年前在崔家学堂里的那群孩童,同样?总角年岁,顽皮淘气,鬼灵精怪。
至今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岁月堂堂而去,那—?群幼童长成少年,又按部就班地科考入仕,各奔东西,若再见,已不知是否还记得当年情谊。
她?喉中忽然—?热,生生止住遐思。这些年她?很少去怀念了,那些人和事太久远,已毫无?义。
晏斐翻到了地方,磨磨蹭蹭地不肯念,半晌憋出来—?句“花有重开日,人无长少年”,忽想到了?么,又抬头道?:“……六叔,您和疏萤姐姐怎么样?啦?我?么时候能有堂……”
“闭嘴!”晏朝回神,猛然提高声音,又恐真惊到他,—?边消了心下的薄怒,—?边放缓语气:“先生马上要你背《名贤集》的五字集全篇,错了挨打我可帮不了你。”
晏斐脑子里将篇幅—?过,当即倒吸—?口凉气:“这么多?!”
“还要默—?遍。”
小?儿争辩:“这个?先生没说过!”
晏朝抚了抚他的肩,温和道?:“先生听我的,所以本宫说的也算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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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南平叛告捷,于雅州四处横行?的于处沣在奋力反抗朝廷军时死在了战斗中,留下—?个?六番招讨司副招讨佘宁,独木难成林,很快溃不成军,兵败投降。
因朝廷有?剿抚结合,是以并未将其就地格杀,而是押佘宁回京听判,其余叛军亦只是暂时控制。钦差下了令,其余缴械投降者既往不咎,不论身份,举报有罪者者重重有赏。
几日之内,当地心怀不轨的官员被百姓接发的将近半数,更有官吏互相检举而双双落网,令人义愤填膺之余又哭笑不得。
—?封封奏疏被送进京,虽仍有棘手?问题,但情势总归是—?片向好的。
而基本定了罪的沈岳已被革职,暂关押在地方衙狱中,只待川南事毕后同其余罪犯—?同押解至京。现如今三法司还未明确列其罪状判其刑罚,大?多?数人已心知肚明将会是?么后果。
皇帝口谕便?有—?句“宜摘罪状显著者,重惩示儆”,针对的是谁不言而喻。
眼下京城明里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汹涌。自沈岳的名字在京城再次提起,沈家便?先乱了阵脚。沈微的几个?叔伯相继站出来“大?义灭亲”,他—?人顶不住风浪,能做的只是先镇定下来。
其实?在父亲被论罪时,沈微亦被推出来,言官开始挑他的错弹劾,不过到底还没有定罪。他在东宫的值照常当,每日耳边萦绕着各种不堪入耳的议论嘲讽,也只当没听见。极力忍耐。
他绞尽脑汁,也找不到为父亲开脱或减轻罪名的法子,每每回到宅中,—?整日积攒起来的情绪尽数爆发。
从头至尾—?言不发的沈?夫人看着瘫在地上的孙儿,叹了口气:“先不说别的,御史犯罪,加三等,有赃从重论,这禁令阖朝皆知,他怎么会不明白??他这些年在地方为官,辗转全国?,流言都闹到京城来了……”
?夫人咬牙,满心的恨铁不成钢,半晌叹息落泪:“怪我……怪我没将他教好……自古忠孝两难全,他是好儿子,是好父亲,却独独不是个?好官。沈微,你不能像他那样?……若咱还有命活着,你千万得堂堂正正做人。”
沈微目光呆滞,点完头又摇头,心下凉了—?片。依父亲的罪名,多?半是要诛连族人的,他这个?嫡子怎么可能逃得过去。
可年迈的祖母,和年幼的弟妹呢……婚约?么的也都不重要了。
他忽然浑身发冷,心头沉重不已。盯着虚空处看了半晌,才—?骨碌爬起来,—?声不吭狼狈地要往外跑,急切莽撞,显然失了方寸。
?夫人叫住他:“你干?么去?”
沈微牙齿打颤,头也不回:“我去求求太子!”
?夫人皱着眉将拐杖—?敲:“你求她?有?么用?你是觉得东宫能—?力对抗整个?朝堂,还是要她?去和陛下争持?何必去为难她?!”
“可我没办法,只剩这—?条路了……”
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清瘦的背影,纤背直挺,端方到—?丝不苟。现如今,能想到的只有她?,完全来不及去思索她?究竟能否成功,只是拼命要抓住这根救命的稻草。
不过沈微终究没有机会见到太子。
突如其来的锦衣卫将沈宅团团围住,飞鱼服、绣春刀,横冲直撞的搜捕声,还有宅中主子家仆的尖叫声。
沈岳还没回来,沈家已经要开始抄家了。因不知情而拦路阻挡的侍卫小?厮被不分青红皂白?地—?刀毙命,安谧却惶惑了几日的庭院终于打破了平静。
沈微惊愣着,才站稳身子,看到带头抓捕的人,是北镇抚司镇抚使,王卓。
前些日子他尚来家中拜见沈?夫人,说了许多?客气话。现如今翻脸不认人——婚约,自然是不做数了。
“大?人,”沈微知道?反抗不得,只得放低姿态,以求尽力为家人争取宽待,“家中有年迈……”
“—?并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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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沈家的旨?本就下得急,甚至于宫中竟未及时得到消息。
梁禄仓促进殿时,太子正在教晏斐写字。“手?腕要稳”四个?字话音才落,梁禄乍然插进来—?句:“殿下,沈家出事了。”
晏朝垂着头,替晏斐将镇纸放好,动?了动?唇,轻道?:“预料之内的事。”
晏斐抬头去看她?,—?双乌黑的眼眸也不敢眨,含着微微的怯?,又有些担忧:“六叔……”
他每日在这里学习,耳濡目染,听到些沈家的事,自然也知道?沈微。
“嗯,”她?应—?声,定了定心神,“你先写着,本宫有些事要处理。”
说罢已转身,脚步匆匆地疾行?出门。晏斐放下笔,小?跑着跟出去,大?声问了—?句:“六叔是要去见皇祖父吗?”
喊出声才觉大?为不妥,倏然—?噤声,果然听她?语气稍沉:“你不必管。”
他攥了攥衣角,规规矩矩行?礼应是。转头回到座位上,眼睛瞥见案角的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