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的生活注定难以适应。
即便是从襁褓婴儿时期开始也一样。
习惯了作为神明的无所不能之后面对无所能的困苦境地时便难以忍受自身的渺小。
而更难以忍受和适应的是那个名为羿的家伙。
自己名义上的‘父亲。
作为人而存在的时日如此短暂可即便是连带着之前作为神明的漫长时光也很少会遇到如此离奇的家伙。
从自己两岁开始起就喂女儿喝酒三岁的时候扛着女儿一起去打老虎四岁的时候就开始教她如何设下陷阱捕猎猛兽而在女儿五岁的时候就把所有的活儿全都丢给她……然后开始无所事事的到处讨嫌。
每天不是打架就是喝酒喝醉了之后就吹嘘着自己登上不周一箭射落了九个太阳的丰功伟绩。
遗憾的是完全没有人相信。
然后隔三差五去对人而言完全是魔境的荒野里找乐子玩包括且不限于暴揍妖魔和山精甚至就连神兽的后代也完全不放过。
最终的结果就是动不动就搞出一大堆麻烦来唯一要站出来收拾残局的便是自己这个倒霉女儿。
然后烂摊子越来越多。
麻烦的事情越来越麻烦。
可不论用什么方法去提醒和规劝他却依旧死性不改。
不高兴了就撒酒疯高兴了之后还撒酒疯还拉着旁边的人一起跳舞最后跳的人越来越多。外来者都以为聚落里在过节。
其他聚落的使者如果不尊敬他就会被他打掉一嘴的牙。如果尊敬他他就会邀请使者一起切磋然后打掉一嘴的牙。
傻缺一个。
偏偏喜欢这个傻缺的人不在少数。
哪怕是曾经的帝夋在焦头烂额的时候也不由得会望天感慨几句人的生活从来如此艰难还是只有自己是如此?
总感觉位置好像哪里不对。
当爹的是羿还是自己?
不过艰难的时光总有尽头这几年就省心了。
烦心的事情没那么多。
因为他快死了。
「竟然是老死真丢人啊。」
摇椅上枯瘦的老男人吧嗒了一下嘴缅怀着烈酒的味道:「这么死掉的话和虎豹和妖魔同归于尽的先祖们恐怕也会看不下去吧?
你以后可不能像我一样啊彤。」
他认真的叮嘱:「一定要拼个够本的才行!」
彤姬沉默的坐在炼炉的前面头都懒得回不想理他。
唯一能够感受到的是越来越浓厚的死亡气息。
如此清晰。
凡人的死和神明的消亡又何其相似呢?
不论是否在天命的桎梏之下最终形骸朽坏灵魂消散之后依旧要归于世界再无任何的存留。
如此卑微。
卑微的令人不快。
倘若旁边还有个不知死活絮絮叨叨的家伙在不停的罗嗦的话就更加的不快了。
啪!
自开启的熔炉之中珍贵玉髓和白露为引融化金石之大丹最终化为了翠绿色的液体落入碗中。
再然后拍在了老东西的面前。
「别废话了。」
她面无表情的说:「试药。」
不死之药。
确切的说只不过是距离完成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试验品而已。神祗依旧难逃千年之后的衰亡何况凡人呢?
哪怕是穷搜如此众多的宝贵材料最终所作出的也只能为凡人延续一二百年的生命。
可寂静之中羿只是沉默着看着面前的碗。
许久收回了视线。
只是摇头。
「将它留给姮吧悄悄的给不要说。」
他说:「嫁给我这么一个浪荡的家伙煎熬受苦了一辈子她可没少抱怨过……要是知道我临死之前将这么珍贵的东西给她说不定就会感动到流眼泪后悔没有对我好一点然后追悔莫及吧?」
说着说着笑容得意起来了。
太怪了。
怪到让彤姬想要杀人。
「你就不能听我一次么!」
彤姬怒吼:「吃了它别墨迹了!」
躺椅上老人呆滞了一下嘴唇开阖了一下好像被吓到了一样眼中隐隐浮现泪光:「真过分啊彤有这么对父亲说话的女儿么?」彤姬不为所动越发的冷漠瞪着他:
「你不会真觉得你是我的父亲吧?」
委屈的神情和泪水消失不见好像戏法一样摇椅上的老人展露笑容昂着头如此得意:「为什么不是呢?」
令彤姬无言以对。
他早就知道了。
或许从一开始。
这么多年他们都未曾触及过这一话题可彼此却早已经对真相心知肚明。
「就没想过杀了我吗?」彤姬问:「我可是几乎毁掉一切的元凶。「为什么要杀?」
羿反问「毁掉一切的是帝夋可你是我的女儿啊彤。作为父亲如何会伤害自己的孩子?」
那样平静的神情毫无犹豫。
令她陷入了沉默。
「神和人是不一样的彤。
即便是曾经作为帝夋但我可以确定你和祂并不相同。
你只是还没有察觉到这一点而已。」
躺椅上的老人看着身前的女儿悲悯轻叹:「可正因为如此我才会为你而悲伤。
因为你所习惯的神明的职责和束缚太过于沉重了。
你却未曾如人一般的过活。」
彤姬冷漠的反问「都是失败和笑话而已难道有什么区别吗?」「作为神明长存于世高踞与云端之上无所不能。
可作为人的一生却如此短暂。诸多不便和困苦中唯一可堪夸耀的便只有这一份同神明相较不值一提的自由了。」
羿悲悯轻叹:「凡人的一生太过短暂了也太过于渺小。可你所追求的即便是对神明而言也太过于遥远……」
「我已经注定看不到那一天了。」
他握住了女儿的手那么用力:「可我走了之后当你孤独和痛苦时又该怎么办才好呢?」
有那么一瞬间彤姬很想要甩开他的手。
可是却并非是因为厌恶和愤怒而是恐惧和不安所能够感受到的除了那一缕微薄的温度之外便只剩下死亡的气息。
只是如此的感受便不知为何如此的难过。
「我会让一切都得到挽救的羿包括你。」
彤姬任由他握着手躲开他的视线:「再给我一点时间吧不论是衰亡还是死我都可以解决。」
羿只是摇头微微一笑。
「我只希望有朝一日当你的路走到尽头的时候能够感觉所有的付出都值得。」
他说:「我希望你的追逐能够有所结果。」
那样的笑容刺痛了彤姬的眼睛。
就好像洞见了遥远的未来和结局一样。
如此悲伤又如此的期冀。
「作为凡人这样的话未
免太过于狂妄了吧?」
「不这只是作为父亲对女儿的期许和祝福而已。」羿握着她的手最后叮嘱:「等我死了之后就离开这里吧。
不要在困守在这个小小的聚落里了你的未来和你所想要的不在这里。」
「太蠢了。」
彤姬再忍不住勃然大怒:「你在说什么傻话?」
可羿只是看着她。
毫无动摇。
「飞鸟张翅旋风而上是为‘羿—」
他轻声问:「作为神明你将这样的自由给了我可作为人你什么时候才能张开翅膀呢?」
彤姬愕然。
呆滞着。
「我死了之后就不会有人再束缚你了彤。你便自由的去选择踏上什么样的道路成为什么样的人吧。
不要放弃也不要失望因为在路的尽头一定能够有所结果一定会有为你所留的报偿。
相信我吧这是我作为父亲的保证。」
垂死的老人最后一次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像是触碰举世的珍宝一般。
就像是当年触碰那个襁褓时一样。
面对着死亡并不悲伤只是满怀着喜悦和平静。
最后道别。
他说:「我已见证了你就像是你见证我一样。」
当干枯孱弱的手掌失去最后的温度从她的脸颊上滑落时躺椅上的老人已经闭上了眼睛。
断绝呼吸。
不论如何的呼唤和呐喊。
短短的七十余年的时光同永恒的世界相较不足一瞬可是却又如此的狂妄和傲慢。
轻蔑着既定的所有我行我素的决定着自己的人生尊崇着自己的道德和规则并贯彻了这短暂的一生。
自由的活着自由的选择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