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陆焕身上没有鬼气盘踞,他将自己抛弃,创造出一个无罪的,受害之人。
他的记忆停留在两百年前自己于火场中闭眼的那一刻。
他认为,自己沉睡两百年,方才疲惫地苏醒。
而后,他确实度过了一段相对平和的人生。
那些攸关生死的危机,在他看来温柔得不值一提。甚至,因为有人相护,他想起来,都觉得带着甜意。
庭院中斩不尽的月影蔓夜夜吸食他的鲜血,可她夜晚的留字,和月下的身影,已经给予他足够多的,远超这点小伤的慰藉。
她不知道他有多么珍惜,从来不知道爱护自己,
总是那么奋不顾身,轻易就摆出搏命的样子。
在吸血之人将窗户纸挑破后,他只能让她远离自己。
不然,那位峰主只要将目光投向她,就不会放过她。
他还不够强大,护不住她。
在丹霞山时,他知道山间藏有敌人。可在血狰扑向她的那一刻,仍毫不犹豫地放开所有的妖息。
他受的苦已经足够多,再多一点也不会更疼。
而她,是他伤痕累累无知无觉的残躯中,新生出的幼嫩又脆弱的软肋。
所以当然会躬身护住。
可是后来,在漫天的落叶中接住她小小的,死去的身躯的时候,他后悔了。
他后悔自己固执地坚守虚伪的善良,未拼尽全力,将来围猎他的人全杀了。
他后悔自己不敢接受罪孽深重的过往,将力量和记忆,一同抛弃。
若非如此,她不会为了救他,死在他的手心里。
冰冷的蛇躯中,探不出一丝残魂的痕迹。
他在那一刻真正醒来,被抛舍的鬼气借着一缕残息重回身体。
然后他发现,自己可以轻易地,捏碎她付出生命对抗的敌人。
……
世间有千百种招魂转生之法。
可他一路走至穷途,也寻不到她。
封魔幔下的邪魔说,他曾遇到一个姑娘,也是这样将他抛下。
他说她们没有死,只是不在此世之中。
要想找到人很简单,只要将世界撕裂就可以。
他一个人不行,需有人在外,助他一臂之力。
陆焕起初拒绝了。
可某日午夜梦回,他开窗望月,见月色之下,空无一人。
于是他又同意了。
他来时路过丹霞山,想起她曾凶巴巴地对他说,再也不见他。
后来她食言了,她……也因为见他,死去了。
……
封魔幔外是白雾笼罩的青阳关。
万名修士合力,在遗迹之上织成巨大的封魔网。
千年以来,封魔幔每有异动,世间必迎来一场灾殃。
五百年前,魔气外漏,古杞灭国。
两百年前,阴魔涌出,大昶易主。
而如今,这道白桓老祖设下的封魔的幔帐,正如剥脱的墙皮一样随风瓦解。
阴寒的魔气探入充斥着煞怨的重重白雾中。
青阳关下,埋葬着数万不得安息的冤魂,战场遗冢中的雾都被染上阴冷入骨的锋锐杀气,飞鸟若误入,立时被绞杀,染血的残羽飘摇而下,轻轻盖住葬身此处的人骨血化成的泥土。
这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杀坑,屠戮所有过路的生灵,为自己的坟冢,盖一层温暖的被。
此杀坑凶名在外,元婴以下无人敢轻易踏足。
自取灭亡者除外。
此刻,便有一个身上挂满护身法宝的小子,带着姹紫嫣红的光团,朝白雾深处那个模糊的人影追去。
大多数战战兢兢的修士,并不知魔为何许人。
可他身边的亲近之人,却早有预感暗生。
“大……”
林琢顶着几乎将他碾碎的压力冲上去,刚开口吐出一字,便再也无法发声。
青年挥了一下袖,于是他毫无反抗之力地,被狠狠甩出去。
封魔幔中的魔火涌出后,会席卷而出,吞噬此界所有的生灵。
玉珩仙门将不复存在,息岛之人也将被夺走生机。
他庭中的月华灵树,将黯淡枯槁,化作尘灰。
他很舍不得。
可月华灵树只是个空壳不是她,在玉珩仙门的回忆之所以珍贵是因为有她,而那个海外的息岛……
他这个被放逐的人,已经背下罪责,沉默着护过一次了。
末日来临,万万人同寝,兴许是那些羔羊,最安详的死法。
他曾为这些小事驻足十年。
如今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便是早已想通。
旁人再多嘴又有什么用呢?
“徒儿……”一身青衣的老道落在他身前。
他停下脚步,看向这个在他危难之时不见踪影的道人。
“让此处成为埋骨之地的是我。”他说,“三百年前给玉珩仙门带来那场灾祸的也是我。”
“你的徒弟白衡因我废掉双腿,师妹林珑因我遭人毒害。”
“所以,你对我不闻不问自有道理。”他说,“你我之间,只有血海深仇,并无师徒情分。”
巨大的封魔幔就在顾逸身后。
他抬起如死灰般的暗淡血眸,轻声道:“让开。”
顾逸未让。
他的拂尘随风飘动,周身法力翻涌,苍然的白发和破烂的青袍猎猎翻飞,摆出的俨然是无畏殉道的姿态。
十二柄道剑在他身后如日轮般转动,他抬手掐剑诀,用赴死的坦荡神情,御剑朝他斩来。
而他轻轻抬起黑色的袍袖,指尖微动——
一个雪白的团子,忽然气势汹汹地朝他飞扑而来。
带着温热和柔软,没轻没重地砸入他冰冷的胸膛。
将他砸得一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