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1 / 2)

心居 滕肖澜 6239 字 9个月前

x 临近年底顾清俞被邀去参加某客户公司的尾牙宴。这类邀请很多通常她都是能推则推但这次不同大学实习时便在那里师傅人不错平常一直有联系私交加上业务。前几天发了个微信说她升到了华东区主管。五十岁不到性子原先挺低调现在到底是掩不住的志得意满。“过来替我捧个场。你可是业界名媛。”顾清俞拗不过买了一条tiffany的新款手链盒子里配张卡片“恭贺高升”盛装出席。走进去一眼便看到她被众人簇拥着金色绲边旗袍长发披下化了个雅典娜式的浓妆。中西合璧的扮相。见到顾清俞笑着过来招呼:“sandra!你今天真漂亮。”顾清俞回以微笑“你才更漂亮。”她姓卢英文名是sindy算起来也是这行的元老了。只几句便被旁人拉去。今日她是主角。叮嘱顾清俞——“自己照顾自己。”

顾清俞拿块蛋糕再端杯香槟挑个角落的位子坐下。这种场合愈是经历得多愈是觉得没意思。满眼都是熟面孔跟谁都能聊上几句蜻蜓点水话题像肥皂那样滑不溜手飘东飘西。其实是言不达意无聊得很。顾清俞听到邻桌两个男人在聊sindy“那个老女人”——男人背后聊起女人年纪通常是唯一的评判标准——“那个老女人最近找了根嫩草啃。”另一人哧哧地笑“可以理解成功女人不找个把小鲜肉都体现不出身份。”那人道:“小鲜肉也谈不上反正比她年轻。”

宴会开始司仪走上台。先说中文再跟着英语。灯光有些炫目先是觉得轮廓熟悉及至听到声音才意识过来——这人竟是施源。西装领结传统的英伦式台风细节到位分毫不失的。逐一介绍嘉宾轮到sindy上台发言时高跟鞋踩进舞台缝隙差点摔倒他礼貌地伸手一扶。话筒朝向音箱瞬间发出刺耳的电流声“咝——”顾清俞听到旁边几声暧昧的“呀”瞬间便聚成一片。余光瞥去各人笑容也是极富意味心照不宣的。

她给sindy发了条微信“家里有事先走一步”挑个空当溜了出去。

在楼下叫车半天没见一辆。退回大堂叫“滴滴”也是没车。干站着不像样只好去大堂吧点杯饮料。鞋跟有些高衣着也忒凉快些否则便去坐地铁了。周围人不多零星几个钢琴声也是清冷细碎。顾清俞此刻才觉出些异样来。像是喝完酒劲道要隔一阵才出来——施源的手扶住sindy的腰。那幕在脑海里一遍遍地定格似是都听到相机的“咔嚓”声了。不在她身边施源仿佛有些不同。或者说是与前阵子不同。他本就是个潇洒的人鹤立鸡群。她也不是没见过他少年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今晚是回归本来了。他与sindy在一起笑得也更灿烂些。不拘泥也不过头分寸把握得好。当然逢场作戏也是个缘故。司仪本就要八面玲珑。标准美音与他略带沙沉的嗓音相得益彰。他极适合穿正装。论风度台型甩那几个洋鬼子高管十条横马路还不止。顾清俞竟又有些骄傲为他开心。随即骂自己“十三点”套句网络上常用的话——“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吗?”

等到散场了依然是没有车。盛装的男男女女从电梯里鱼贯而出顾清俞躲开这拨背对着昏暗的灯光是天然屏障一杯茶捧在手里只余残温。人声渐渐轻了依然是不敢回头。这会儿出去更是没车凑热闹罢了。索性再等等。手机放在旁边振动一下。她拿起来见是展翔发来的消息:“不好叫车吧?我在附近办事。”

这男人也学会只说半句话了。倒要她凑上去讪讪地:“是啊是不好叫车。”几秒后他回过来:“那还客气什么出来啊。”

展翔的车停在大堂正门口见到她伸手招呼:“santra!santra顾!”她快步过去上了车。“是sandra不是santra”她纠正他“再说叫我中文名就可以了。”他笑“叫中文名怕你听不见。”她横他一眼“这种带本地口音的英语考验我听力吗?”他哈的一声方向盘朝外打去避开旁边一溜衣着清凉的男男女女各自拿着手机叫车一顾三盼。他叹道:“周末晚上这种地段这个时候送上门当免费车夫还被你嘲。天底下也就是我这种冲头阿缺西。别不懂珍惜。”后面那句加重语气。不等她回应又问晚宴的情形:“有意思吗?”她回答:“完全没意思。”他听了跺脚“早晓得这样刚才跟朋友打大怪路子中间走了一个就给你打电话了。”她奇道:“展老板平常打麻将都是方圆三里以内今天跑到虹桥由东到西跨了大半个上海还是打大怪路子转性了?”他解释:“中学同学聚会。”她便停下不说。自是明白他在胡诌绕个大圈只为专程接她。谢他不是不谢也不是。停顿一下“——今晚你猜我见着谁了?”

顾清俞回到家接到sindy的短信:“怎么突然就走了?”她随意编了个理由。那头也没多问。她翻看sindy的朋友圈仔细端详每一张照片留意细节也瞧不出什么。怔了半晌又去看施源的微信上一条还是办离婚证的次日问她:“我来拿些东西好吗?”她道“随便”。那天赶上一场大雨他没带伞东西放在一个没盖的纸箱里双手托着竟像是辞职出门的架势。她拿了把伞给他见他没手便送他到小区门口上了车才算。“谢谢。”他瞥见她身上一片湿示意让她快些回去。她微笑说“不急”等车子启动转弯了才离开。那瞬竟是有些感谢这雨多陪他几分钟不提还添了友善更坐实“好来好散”那句。她顾清俞便是离婚也不好在前夫面前失了气度。女人家那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赌气话她自始至终没有半句。清爽漂亮。这话她对父亲提过是宽他老人家的心也显得她并不把这男人放在心上好留些颜面。顾士宏没说什么“本来就是假结婚我只当没这件事。反正也没办过喜酒没有人情开销。”她接口:“就是爸爸现在豁达得一塌糊涂。”

次日午饭后去机场接李安妮。临上机前才打的电话:有个长辈没了回宁波老家办葬礼。顾清俞问她哪班飞机。她说不必来接“订好车了一下机就过去。”顾清俞骂她一通执意让她“退了我送你”。那头没再坚持“——好吧。”

李安妮给她带了一罐鹅肝酱“知道你喜欢这个牌子。”顾清俞瞥过她简单的行李“没给你家里人带点礼物?难得回来一趟。”李安妮道:“参加葬礼又不是过年我人到就很给面子了。”见顾清俞摇头加上一句:“真要给现金最实惠不够就支付宝转账。”

路上很顺畅。李安妮不说话闭眼倒时差。顾清俞把收音机关了又替她将椅背调低。这般沉默不是她素日的风格。便猜她是有心事。几年没回去连爹妈都生疏了更别提那些亲戚。心里难免没底。与丁启东离婚那阵她爹妈劝过她说谁家过日子都有个磕磕绊绊好坏也是相对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便够了。她没把丁启东出轨的事说出来自觉丢人。她爹妈听她说得语焉不详再三追问都拿不出一句实心话。也是真动了气“非要离婚那就离吧反正我们也管不了你。”李安妮父母都是老实人一辈子谨小慎微。女儿单是离婚倒也罢了偏偏不到两年又再婚对方竟还是外国人年龄大了近两轮。赌气不去参加喜宴。李安妮也由得他们“这是我自己的日子。”

休息站停下加油。李安妮扒着车窗看仪表上的数字不断跳动。顾清俞递过来一瓶水“饿不饿?车上有饼干。”她摇头“飞机餐吃得我想吐。”顾清俞开玩笑:“别是怀孕了。”她翻个白眼“他明年六十。”顾清俞停了停“——那也不一定。”

“这世上感情一帆风顺的只怕也没几个。”车程进入下半段李安妮恢复了些精神从顾清俞离婚说起又讲到自己“还是你爸开明我爸妈到现在都不大睬我。连去年我爸脑溢血住院我也是从朋友那里才知道。”顾清俞叹道:“老人倔起来比年轻人还要命。”又问“他怎么样”。李安妮知道这个“他”是谁沉吟着“——不清楚应该挺好吧。”相比平常她似是有些避忌讲到丁启东。顾清俞能察觉。便说自己的事。

“上周老板找我谈了去新加坡分公司的事。”

“你怎么说?”

“再考虑考虑。”

“一个人考虑?”

“不然呢拿个喇叭小区里问一圈?——老天爷帮我把时间掐得挺准要是再早一个月那就不同。”

“蛮好。房子买了婚也闪过了该经历的都经历了重新开启现代女性刀枪不入模式。”

“那不叫‘闪婚’我和他都认识几十年了。”顾清俞纠正。

“不叫‘闪婚’叫‘热婚’(沪语指昏头)。”李安妮一脸促狭。

宁波打个来回大半天便没了。也好周日通常无聊也难得摊上一桩正事。顺便磨一下新车的钢。下午李安妮说她“车换得勤人倒是不变几十年如一日地喜欢”她自嘲“车是死的人是活的千金难买心头好”。这话说得没名堂。模棱两可的意思。李安妮竟没接茬。她怕李安妮提施源又盼她提被她揶揄也好过独自闷在肚子里。除了她也没旁人可以倾诉。便送上门说些细节:“两个人睡惯了一个人晚上竟有些怕——”李安妮果然笑她:“买个充气娃娃放在边上——”她斜眼过来,“亏你想得出。”李安妮话说得实惠:“你是因为一个人睡觉害怕才结婚的吗?所以呀少发嗲也别后悔。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两个人也有两个人的好。既然离婚了就多想想一个人的好处。再说了你要是真怕这问题不用结婚也能解决——”顾清俞听到这里顺势说了sindy和施源的事。李安妮先是睁大眼睛又迅速恢复司空见惯的神情“所以呀你也快点赶上。那个暴发户不是蛮好?”

“不用结婚就玩弄一下我或者包养也行。”前一日车上展翔这么说。顾清俞当玩笑听“展大户还要人包养?”他道:“那行我包养你也可以啊。”这是做好准备吃耳光了。顾清俞依然当玩笑“我这把年纪不适合了。你要包养外面有的是美少女。”不待他开口又笑笑“别对我太好。感觉像收了礼又没办成事难为情得很。”

一言难尽的双休日。心情倒也称不上太糟最多是乱糟糟。周一上班顾清俞回复老板“去”老板表示赞赏同时又狐疑:“你那位没意见?”她笑道“我那位还在读高中就等着我新加坡回来让我包养呢”话出口便咯噔一下。没周六sindy那一出“包养”两字也不致张口就来老板虽也是熟稔的但到底不是展翔。忒不庄重了。展翔是抓住施源一星半点便会大做文章也怪她自己嘴快。再一想先是展翔后是李安妮说到底是她自己不爽绕个弯借旁人的口来损他几句也是好的。她倒假惺惺“也没啥男未婚女未嫁嘛”做出大度的模样。李安妮说得没错——“不老实顾清俞你这人忒不老实!”

冯晓琴同展翔商量那两个杂工在上海没落脚点“后面两间空房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先让她俩住。”展翔答应了说别的没啥就是要注意水电安全。“一天三顿我包简单家什我也有明天搬过来过日子够了。”两个女人闻言都是欢喜无限。展翔瞥过她们的手冬天干燥表皮皴裂得卷起都露出里面嫩红的肉了皱眉道:“买两罐尿素膏搽呀这种手伸出来客户统统吓杀——”让她们自己去买了报销。女人们千恩万谢。姓刘的那护工一旁见了先是不语随即慢腾腾地说自己在外面租房也是一笔开销“老板不好偏心的。”展翔说:“那你也搬过来。”她嫌麻烦。冯晓琴冲她一句:“总不见得折现金给你。”她便说以前做的那家老板给饭贴车贴还给租房补贴。展翔正要开口冯晓琴抢在前头说“老板会考虑的”。等这女人离开冯晓琴说展翔:“上次她说小孩放学没人做饭你想也不想就说‘过来吃呀多个人多双筷子’她说助动车经常出毛病你又送了她一辆二手的。她看准你爽快所以得寸进尺。爷叔不可以太好讲话。一个个跟着有样学样你就难招架了。”展翔笑“有你替我挡着我怕什么。”她便叹道:“是呀好人你做恶人我来当。我是狗腿子。”展翔摇头正色道:“你是师爷老爷后面摇小扇子的那个。”冯晓琴嘿的一声“那还是狗腿子。”

下午两点闲云阁准时派人过来。通常是没事。老人哪舍得这个钱。张老太算是想得穿的也只做过两三次。一是费用二是让人摸来摸去又痛又痒也别扭。——过来大多干坐着与老人或是护工聊天“闲云阁这时候也是个空当——”二十来岁的女孩每天换面孔脾气性情不同话题也不同操各种方音的普通话或是上海话。展翔若是这当口正好过来便不好意思让人家吃白板脱了衣服自己躺上去。“来吧。”结束后凑个整数给她也不用找。身上一溜紫红色罐印像麻将牌里的筒子咝着气“——爽利啊!”

史胖子探过几次风知道没搞头。那事冯晓琴怕是提都没同展翔提过。“为什么呀?”他问她。冯晓琴说:“老板是老实人不好害他。”史胖子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他是老实人?他出来混江湖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老实!”冯晓琴道:“老实也分几种的有些人是里头外头都老实有些人外头看着油滑其实心里像小孩特别单纯。我们老板就是后面这种。”史胖子呸的一声往地上吐口痰“你见过几个人?别让我笑掉大牙。你老板最喜欢扮猪吃老虎吃的就是你这种小姑娘。”冯晓琴便笑笑“爷叔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还多看人肯定比我深刻。不好跟爷叔你比的。爷叔是里头外头都精明天下第一不好说万紫园排第一肯定是没问题的。”史胖子被她说得忍俊不禁露出白生生的牙龈肉“吃那么多盐不老早齁死了?再说爷叔有腰子病吃口很清淡的。不要瞎三话四。”冯晓琴道:“腰子病是富贵病生在爷叔身上这叫相得益彰——爷叔吃过饭没?我们这里师傅烧的葱烧狮子头是一绝色香味俱全吃了还不口干。腰子病也不搭界的。”史胖子问她:“不是都从外面餐厅订吗?自己开伙仓了?”冯晓琴叹道:“外面订成本太高。做生意呀到底不是一天两天。再说自己弄的清爽卫生也有保障。”留了史胖子吃晚饭。白米饭上卧两只狮子头酱汁浓稠红艳最是开胃再配几颗小棠菜碧绿生青乐惠得很。史胖子吃得肚皮滚圆离开路上有些想不通竟像巴巴来蹭饭似的正经话没顾上讲饭倒吃了两碗。小女人忒滑头。

姓刘的护工又去撺掇三千金夫妇临近年底了不好找人况且她们这样有护理证书的不是阿猫阿狗都能干的。“不晚”领的是养老机构执照配备专业护理人员是硬指标“离了我们死蟹一只。”姓刘的几年前从苏北来到上海做过保姆和月嫂聪明人看问题准确犀利“每年春节都是个关窍错了就还要再等一年。老板是炒房地产的不缺我们这一点小米。”她把意思露了自己不开口只看三千金妈妈怎么说。三千金妈妈是个没主意的又去问自家男人。男人到底当过小老板拎得清“让她自己去讲你不要当冲头。”加上一句“最多她讲的时候你跟着撬撬边。”

姓刘的到底碰了个钉子。说要找展翔。冯晓琴给她弹回去:“老板管大事情这些小事找我谈就可以了——阿姐你才来多久就算谈价钱好歹也要过一阵。你外面打听打听这点生活拿这份薪水不算少了。”姓刘的便说自己可怜“死鬼老公走得早一个人带女儿日子不好过。”冯晓琴也叹:“现在日子都不好过你外头看看有哪个不可怜的。女儿比儿子好贴心将来成家开销也少得多。阿姐又有手艺好日子在后头呢。”姓刘的朝三千金妈妈使眼色。三千金妈妈憋着不开口留她一人发挥。姓刘的说来说去那个“走”字在嘴里盘桓半晌终是不敢说出来。

“快过年了老板说了大家好好做一人一只红包逃不脱的。”冯晓琴微笑着又看向三千金夫妇。女人还好痴痴颟颟的男人是看好戏的架势掩都掩不住眉眼都放光了。就盼着浑水里捞点什么便是鱼捞不着捞点虾米也好的。展翔当初找三千金妈妈的时候她是想拦下的。偌大的上海哪里不好找人了僧多粥少到处都是等活干的人——偏要找那样牵扯不清的有渊源打过架触过霉头。用人最忌讳这样。冯晓琴知道展翔的心思是能帮就帮大家都不容易。但生意归生意人情归人情。两码事。倘若她做老板娘是万万不会的。冯晓琴想到这里脸红了一下——“老板娘”有些过头了便是打比方这三个字也不好随便想的。不想没什么一想就会刹不了车。胡思乱想多了后面便是痴心妄想。冯晓琴知道分寸。但劝也是要劝的还要劝得贴心真正像是狗腿子给老爷出谋划策了:

“爷叔以前顾磊在的时候老是觉得他没用想这男人怎么比女人还要软塌塌爷叔你就不一样了做事爽气很有男子气概的。可现在过来帮你接触了一阵又发现爷叔也是粗中有细。人大概都是这样远远看着那样真要拉近了又是另一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