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捞得慌张又着急好像生怕再晚一点就捞不起来似的。她甚至还试图去捞那罐已经洒了的水水从她指缝间流走滴落在泥土屑中分不清哪罐是哪罐。
血从手指的伤口流了出来陆曈浑然未觉也忘记了身侧的裴云暎好像这天地间唯独有眼前之事最为重要。
裴云暎第一次看见她慌张。
哪怕是在万恩寺他咄咄逼问在贡举案后被巡铺夜闯医馆甚至更早宝香楼下为劫匪挟持生死一线时也未曾见她流露出慌张之色。
但是现在她在捞那些碎土捞得失魂落魄、慌里慌张。
裴云暎眯了眯眼。
一个荒唐的念头从他心头升了起来。
看着正小心翼翼将泥土捡拾的女子青年迟疑一下道:“这是……坟土?”
青枫送来的密信中曾提过陆家一门四口尽数身死除了陆柔入土为安其余三人尸骨无存。
陆夫人毁于大火陆老爷葬身水底陆谦被极刑弃尸乱坟、尸首遭野兽啃食纵然陆柔已入土为安但身为藏在暗处的陆家女儿陆曈也不能明目张胆前去祭奠。
裴云暎目光掠过地上的四只瓷罐。
四只瓷罐四面灵牌。
难怪她要在屋里的小佛橱中供奉这样一尊观音。
明明手染鲜血不信神佛却要装模作样敬拜观音因为她拜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观音是陆家人的牌位。
陆曈没有回答。
她努力伸手去捞那些混在一处的坟土。
那些她从四处搜寻来的或许带有家人气息的坟土。
她从常武县老宅里带回大火的余烬从上京的水路船上舀起滚流的江水她在野狗围望的乱坟地挖起雨淋过的潮湿黑泥她偷偷去姐姐无人祭奠的墓地带走一小块黄土。
她找不到他们留下的别的遗迹只能把这些泥水装入瓷罐放在屋里好像这样就能与家人聚在一处。
而如今那些泥巴、江水混在一起浑浊的、混乱的像被弄脏的眼泪从她指间滑落。
什么都留不住。
挽留那些泥泞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直到最后凝固不动。她跪坐在地呆呆地看着满地狼藉。
眼前忽然掠过一幅模糊的画面。
那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画面。
有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夏日傍晚的小院里她和姐姐兄长坐在一处说起邻县近来一桩官司。
一位豪绅霸占了长工家年轻貌美的女儿衙门知县审问此案官司传得满县城都是。
年幼的她咬着在井水里晾过的野葡萄边感叹:“太可恨了如果有一天也有像豪绅那样的人要害咱们家那该怎么办?”
“不会有这种事的。”姐姐这样回答。
“如果就是有了呢?”
“那就去报官嘛!”陆谦不以为然“自有律法做主。”
母亲笑道:“是呀咱们又不与人结仇无缘无故谁会害咱们?”
她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想了想握拳道:“如果真有人要害咱们家那我就去报仇!”
“噗——”陆谦拧一把她圆鼓鼓的脸蛋“小鬼你长得没桌子高还想报仇?拿什么报仇拿我给你买的弹弓报仇?”
众人笑作一团。
那些笑闹声渐渐远去变得模糊最后化成眼前满地黄土泥泞以及她手背上那一滴碎玉似的晶莹。
裴云暎一怔。
她沉默着坐在地上坐在满地泥泞中像一朵即将枯萎的花。
他终于开口:“你想进翰林医官院为了对付太师府?”
“你不是已经查清楚了么?”
“戚玉台是戚清的儿子杀他是痴人做梦。”
范泓只是个审刑院详断官而戚玉台是太师之子所有接近他的人都会被反复调查。同样的手段陆曈能接近范泓未必接近得了戚玉台就算她进了翰林医官院复仇也困难重重。
“所以呢?”
“我们家是普通人家几条人命就这么白白算了?凭什么?”
她惨笑着声音很冷“只有在你们这些贵族子弟眼中人才分三六九等。在阎王眼里只分死人和活人。”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裴云暎微微蹙眉:“难道你不想得到公平?”
“公平?”
陆曈抬起头。
她黑白分明的双眸在昏暗灯火下呈现出一种惊人的通透使得她看起来决绝又倔强。就像刚才被推倒受伤她不会喊疼就立刻再次冲上来就像眼下被桎梏的狼狈困境里她也没有流露出半分软弱。
只是冷冷看着眼前人。
陆曈道:“大人很清楚就算此案交由大理寺也不会有半点不同。”
她想起多年前常武县流传的那桩官司那桩官司其实很简单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真相是什么。可最后知县却宣判豪绅无罪被玷污的姑娘怀揣柴刀去刺杀豪绅被乱棍打死她那年迈的老父亲最后吊死在女儿坟上。
陆曈握紧拳指尖狠狠嵌入掌心。
她绝不要做任人宰割的羔羊。
“他是太师之子有的是替罪羔羊为他前赴后继。就算真定罪重重拿起轻轻落下关起门来都是自己人。”
“他又不会死。”
“真相如何不重要洗清我家人的冤屈也不重要。只要他们活着一日公平就永远不会到来。”
“公平?”
她冷笑一声语气有种穷途末路的偏执“我告诉你什么叫公平戚玉台杀了我姐姐我杀了戚玉台一命抵一命这才叫公平。”
“我不需要帮忙我自己就能找到公平。”
裴云暎看向她。
她木然跪坐在地声音平静隐带一点竭力藏敛的哭腔。他很清楚这哭腔不是为她的秘密被发现也不是为此刻无能为力的困境而是为这满地坟土里的人。
陆曈低下头。
她的医箱里还躺着那枚生锈的银戒只要拿出来或许能获得裴云暎片刻的同情。
然而同情总是不持久他已知道一切秘密身份是敌是友将来未明。
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她可以趁着拿出银戒的空隙降低他的防备心或是在他茶水里下毒或是用毒针刺入他的肩井穴……这屋里四处都藏了毒药她的袖子里就有一把毒粉可以用来毒瞎他的眼睛。
遥远的街巷尽头隐隐响起欢笑和炮竹声顺着风飘进小院。
陆曈看向桌上漏刻。
快到子时了阿城说为庆祝佳节今夜德春台会放烟花。
帘上映着窗外梅枝明月悄上花梢。盛京的新年夜平人贵族将在这一刻不分贵贱共享盛世华景。
“滴答——滴答——”
是漏刻滴水的声音。
很快马上就要到子时了。
手指已经摸到袖中的毒粉她在一点点剥开药纸指间就要触到那细密的、灰色的粉末了……
忽然间一只绣着苍鹰的手帕递到自己面前。
陆曈藏在袖中的手一僵。
“轰——”
就在这一瞬间遥远的德春台上烟焰自整个盛京城夜空绚然炸开若万盏灯烛自长空亮起一瞬间锦绣纷叠五色交辉。
小院也为这顷刻华彩照亮。
陆曈被晃得微微眯起眼睛。
子时新年夜春台烟焰。
这已是新的一年。
她茫然抬头。
裴云暎站在自己面前院外焰火的华光照亮他漂亮的眉眼让他周身的凌厉与冰冷散去一些显得明亮而柔和。
青年弯腰将帕子递得更近一点示意陆曈包扎那只尚在流血的手指。
“擦擦吧”他别过脸声音平淡。
“我被你说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