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高鸟已尽良弓宜藏 书生明哲克保全身(2 / 2)

邬思道阴冷地一笑:“明日我的话就能验证周用诚、墨香墨雨、性音和粘竿处十几个最心腹的专一替四爷办秘密差使的恐怕就要……”

允祥蓦地一个惊颤脸色变得苍白如纸翕动了一下嘴唇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两个人在灯下交换着目光只听院外一阵风声像是什么在树林子里扑棱了一阵翅膀接着便是鸱鸟凄厉的大叫声叫得允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样寒冷的冬夜到处是坚冰和积雪雍和宫孤零零地处在京郊四邻不靠全是旷野胤禛所有的内眷又都搬进宫里只留下了原来书房的人和幕僚和尚这时灭口真正是杀人如草不闻声!允祥嘘了一口冷气刹那间他冒出一个念头竟想夺门逃出去!

“十三爷你不要害怕只要你收敛锋芒万岁不会怎样你”邬思道拨了一下蜡芯屋里亮了一点“我只求你一件事不要把我的话说给别人。易经有云:君不密丧其邦臣不密丧其身——不用为我操心我有自全之道。”

“那——坎儿他们呢?”

邬思道垂下眼睑深长叹息一声:“他们不该知道的东西知道得太多了……”正要接着说便听远远一阵脚步声周用诚一蹿一蹦地跳进来搓手跺脚地笑道:“好天气贼冷贼冷的!文觉那边预备齐了么?主子已经回来了!”话音刚落胤禛已带着十几个太监进来见邬思道挣扎着要起来迎接忙上前双手按着呵呵笑道:“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不要做这生分模样。今晚这一聚十分难得过了明儿就又忙起来了。怎么这屋里只点一枝蜡?——走咱们过书房那边边吃酒边谈——”几个小太监听皇帝嫌暗忙不迭又点了七八枝蜡烛。允祥只像傻子似的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审量着胤禛觉得一下子陌生了许多。

“万岁!”邬思道到底挣着跪了下去伏地行了大礼说道:“臣有密奏的事。”

胤禛疑惑地看了看允祥坦然说道:“——那十三弟你们先过去和文觉性音他们先说话等着我。我和先生聊几句就过去。”待允祥带着一干人离去胤禛又问:“老十三来都说了些什么?你神色不对呀!——你起来说话。”

“为的就是这件事。”邬思道坐直了身子心事重重地说道“十三爷来报喜说万岁预备起用臣。臣单独见万岁就是想辞谢万岁。”胤禛没言声站起身踱至窗前望着外头漆黑的夜半晌才问:“为什么呢?”邬思道盯着胤禛的背影缓缓说道:“臣有三忌三不可用。”

胤禛回过头来脸上已是挂了一层严霜一样冷峻却不吱声幽幽望着邬思道。

“臣乃残疾之人这是一忌。”邬思道毫不畏缩地看着胤禛“国家取士授官自有制度。况大清国运正盛人才济济臣在王邸十几年中外人士知之甚多骤然置之庙堂之上虽至公亦无公虽无私也有私恐怕有伤圣德。这是一不可用。”

胤禛脸上毫无表情。

“臣原是犯罪之人这是二忌。”邬思道道“康熙三十六年臣为孝廉应天府试率五百举人抬财神大闹贡院此事震动朝野天下皆知。虽说是激于义愤到底是触了国法先帝曾连下诏旨捕拿臣又潜逃在外。为憎恨吏治黑暗臣又入京择主而事。万岁如今功成名就即起用臣辅在帝侧。在臣原是罪余钦犯在君又干碍圣祖当初原意用此不忠之臣致于臣下议万岁为不孝之君这是二不可用。”

胤禛听得悚然动容不觉坐了下去抚膝沉吟道:“只是可惜了你。”

“这正是第三忌。”邬思道见他动了心舒了一口气又道:“臣虽然薄有小才却是阴谋为体。万岁龙日天表春华懋德光明正大。这就是忌!臣在万岁僭邸蒙恩十余年顾问侍从无不听之言无不从之计无数惊涛骇浪之中早已殚精竭虑耗尽心力譬如已经熬干了的药渣万岁何堪再用?倘若万岁念思道忠贞不贰之心放臣还山沐浴圣化之中舞鹤升平之世在万岁为全始全终之主在臣为明哲知理之臣传之后世亦为一段风云际会佳话。万岁若不允臣之所请臣今夜就仰药自尽不伤圣人知人之明!”说着泪水已走珠般滚落出来。

胤禛也不禁黯然他今夜要下毒手灭口原是听了文觉的警告外边允禩党羽如林政局不稳放着周用诚一干人无法处置日后将雍邸的事兜出来正好给允禩借来推波助澜所以打算喝酒之后下半夜动手全部处死。但邬思道这番言语其实已表明永不从政永不泄密想起十几年知遇之交朝夕赞襄吟诗论文这些情分也难一古脑儿付诸东流。想着叹息一声道:“你的心我都知道了。不知眼下你有什么打算?”邬思道顿时放下了心从容说道:“雍和宫如今是天子行宫自万岁下诏那天我在棋盘街已经租了一处宅子。万岁既然允臣之请今晚一见就算辞行臣这几日痰喘酒筵也不敢领这就搬出去过几日陆路回无锡老家。臣已经二十余年没吃故乡水了。”

“好依你。”胤禛想着允祥等在那边起身在案边提笔写了个字条口中道:“不过你跟我一场空手回去我难忍心。当年替二哥还债用了你七十万银子。赏还你呢要招谣言所以不还你了。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你不要大隐也不要小隐。你且去明儿叫允祥看看你给你找个靠得住的官你去当师爷。将来朕出巡或者他入觐还能见见。”

“谢万岁!万岁如此隆恩臣粉身碎骨不足以报万一!”

“不必说了。”胤禛摆摆手叫进一个太监吩咐道:“你带朕的手谕用小轿把邬先生送出去到棋盘街安置好你来回话!”

“喳!”那太监答应一声过来搀定邬思道说道:“先生咱们慢慢走……”

邬思道当晚住了棋盘街宁心客栈。这是他包租了好久的一个宅院店主早接了银子原想不知是个什么贵人今日见着却是孤零零一个残废人又见是太监亲送越发不知来头汤水茶饭侍候着忙个不停邬思道却要静坐便打发了他去。

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默默坐着想入定但今晚改了积习再也静不下来。从康熙四十六年夏入京到现在整十五年半。孤身一人进来轰轰烈烈做了一番事业如今又剩下孤身一人真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一幕幕往事涌上来又压下去压下去又泛起再也不得平静。

“正不知明日如何今夜不得入梦了……”邬思道和衣躺了一会儿那炕烧得滚热更觉烦躁难耐讷讷自语着起身架拐推门出来但见天边一钩新月惨淡地将光洒落下来房顶上、院子角落的雪都抹上水银似的幽幽发亮只是清寒袭人。他在院里踟蹰良久正要回房静极之中隐然听墙外有人嘤嘤而泣听着是个女人声气便踱到账房问店老板:“什么人在外头哭?”

“是两个女人。”店老板无所谓地笑道“您进来一会她们就来了想住店我没答应——这是爷包下的嘛。”邬思道沉吟着说道:“眼看子时到了天太冷叫她们进来吧!”店老板狡狯地一笑答应着开了门说道:“你们进来吧!谁叫你们碰上这么好的客人呢?”

邬思道闪眼看时是三个人两个女人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便道:“这里有火请先过来略暖和一下等老板收拾了房子再过去。”那三个人也不言声一路进了正房竟都跪了下去!

“这是怎么说!你们——”

邬思道大吃一惊正要请店主搀起他们两个女人都已抬起头来居然是这样——一个是金凤姑一个是兰草儿!他愕然盯视了许久口吃地问道:“兰草儿!你不是——”

“我没有死……”兰草儿满脸泪光哽咽道“他们是借故儿拿你的……”邬思道又把目光移向凤姑许久叹道:“你家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凤姑低下头小声道:“家抄了我刚好回门金家也抄了……”

邬思道端坐不语。良久徐徐说道:“可叹。”那毛头小伙子挺着脖子大声道:“表舅!您不能冤枉我妈!不是我妈叫外婆报信儿您骨头都烧成灰了!”兰草儿想起那夜的事臊得满脸通红倒是凤姑掌得住说道:“表弟冤有头债有主是我不好。如今两家都败了你的仇也报了我和兰姑商量好要出家。只这孩子小不懂事叫他怎么过……”说着呜呜咽咽直要放声儿。

“求你……”兰草儿满眼都是恳求神色看着邬思道的脸色下面的话竟没能说出来邬思道点点头起身来说道:“我腿脚不便不扶你们了孩子你扶她们起来。”待三个人起来邬思道深长叹息一声又道:“我是久经沧海的人世上事纷纷扰扰比你们恩恩怨怨大得多的经了不知多少。那些事于我而言早已是杳如烟波。我若计较早就除了你们了……如今我虽不修行也是修行虽不出家也是出家。好歹你们跟着我吧总有一口饭吃的……”

安置他们三人安歇了邬思道越发没了睡意。熄了灯独坐在暖烘烘的炕上。月光如洗轻柔的光隔窗沐浴着他的全身久久地一动不动。忽然远处传来三声沉闷的午炮已到子夜时分。邬思道望着寥落的寒星子时阴极而阳生明天会怎样呢?邬思道不再去想它了他是太熟悉皇帝了。

1990年4月中旬写于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