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二十二章(2 / 2)

崇安帝复杂地注视顾百里,他在观察顾百里一举一动,这一拜三扣礼中一旦发现顾百里敷衍,便要下定决心坑杀十万赤军,连带他们的大将军。

这些年,崇安帝因一时心软,念着十万性命,日夜为赤军头疼。坑杀十万赤军虽也残忍,但却是唯一一劳永逸的法子。

帝王不受掣肘,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崇安帝没从顾百里身上发?觉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于是收了视线道:“平身。”

百官起身,掌印太监紧接着?高声道:“有事禀奏无事退朝。”

这早朝的暗涌便开始了。

顾百里自然发觉崇安帝流连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也知将要险象迭生。

他捏了捏始终握在掌心?的那团休书,他不惧危机四伏的早朝,却被这一封休书惧得慌了神。

于是自嘲一笑?。

率先?出班的鸿胪寺官员正在向崇安帝奏报入京谢恩、离京请恩的官员人数。

崇安帝注意到顾百里这一笑?,于是打断鸿胪寺官员禀奏看向顾百里,本威严的音色更是不辨喜怒:“顾卿因何而笑??”

有纠察仪态的御史在,百官虽不敢直视顾百里,却尽都用余光去瞟。

顾百里出班,面色从容,不急不迫地开口道:“禀陛下,末将笑?自己。”

崇安帝问:“为何?”

顾百里答:“家丑。”

崇安帝面色不好看,奉天殿里?众人大气不敢出一个。

顾百里知崇安帝不会再问下去,便要退回位置上。

崇安帝道:“礼部昨夜急奏朕已看过,丧葬礼都安排得妥当,不过……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方能含笑九泉,倘若心有不甘就算化作黄土一抔,朕看离王也未必能含笑!”

遭点了名,礼部尚书出班,跪在金砖之上心?中叫苦连天,恨自己未知全貌就连夜拟好了丧礼流程,嘴上只道:“陛下节哀珍重。”

崇安帝冷笑道:“明朝朱元璋痛失爱子,礼部侍郎也劝‘节哀珍重’。”

礼部尚书腿软了。

顾百里停下动作,仰头直视天颜。

朱元璋痛失太子,其礼部侍郎劝朱元璋节哀,朱元璋便将其嫡子赐死,与之一同享节哀之情。

崇安帝这句实在不是什么好话。

但顾百里明白崇安帝的意有所指,皇帝今日能效仿朱元璋杀臣子,明日也能效仿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军!

顾百里看了眼礼部尚书,随后面无表情地躬身拱手道:“自是不能让离王殿下死不瞑目。”

崇安帝脸色多有缓和:“依顾卿看,离王丧葬礼该如何办?”

顾百里道:“恐让陛下失望,末将领兵打仗不了解礼制礼典。不过末将看来,当是先为离王殿下沉冤昭雪才是。”

崇安帝明知故问道:“那顾卿觉得,这事交给谁来办合适?”

顾百里忍下心?中怒意道:“末将请缨。”

崇安帝将顾百里看了又看,皮笑肉不笑?道:“众爱卿觉得如?何?”

文武百官自然是忙不迭附议。

崇安帝便道:“既然众之所望,这事便交由顾卿来办。”

顾百里道:“末将领旨,必不负陛下厚望。”

之后早朝大臣们又禀了什么,崇安帝又说了什么,顾百里一个字也不想听。

好不容易捱到退朝,他已濒临盛怒边缘。

刚跨过奉天殿门槛,便见虞淮在殿外等候。

拂来的春风扬起她未完全髻起的发?丝,吹鼓了她宽大的袖袍。

这未出阁的打扮刺进顾百里眼里。

顿时叫他一阵委屈。

若非离王挑拨赤军何错?那犯错的赤军也以性命付出了代价,他左右不过想保住赤军又有何错!

倒是离王所作所为千般万般该死!如?今却又要他这个送罪证的人亲自为离王平反。

何其荒唐何其可憎!

瞧着沉下来脸来的虞淮,顾百里忆起了昨夜虞淮说过的话,虞淮说下次见面便是生死仇敌!赤军对离王做过的事,会连本带利尽数奉还。

于是眼中染了愠怒:“殿下若一意孤行,非要重蹈离王覆辙,届时我不会心?慈手软。”

虞淮将顾百里的表情看在眼底,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其实有点惧顾百里的,看了眼奉天殿给自己好一阵加油鼓气后才开口道:“你以为我会对你心?慈手软吗?”

“好!”顾百里气笑?了:“最好如此!”

虞淮在心底骂了声‘毛病’,随后也不欲再理顾百里,提起裙摆跨过门槛去寻崇安帝。

她背对着顾百里,因而瞧不见也不知晓顾百里将自己的背影看了又看,素来冰冷的眼里,因愤怒因失望因痛心?微微有些红了。

崇安帝知晓虞淮在外候着?,便在殿内等她。

见虞淮身影,第一句便是:“见着?驸马了?”

虞淮不想提顾百里,干脆直言道:“儿臣昨晚把他休了。”

崇安帝道:“胡闹!”

虞淮惯会察言观色,知晓崇安帝不是真的气恼,便上前?登上九层金阶在龙椅前?站定,像往常撒娇一般扯了扯金丝绣制九龙图案的龙袍:“父皇,儿臣有一事想求您,您一定要应了儿臣。”

“先?说何事。”崇安帝并不上当。

“去坟前?看看兄长。”虞淮偷觑崇安帝神情。

她这话甫一落下,崇安帝扣住龙椅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嘴上却冷道:“朕与他早无父子之情,没有父子之情何来父子间谈话,去他坟前?又有何意义。”

不等虞淮开口作答,崇安帝又念着一字:“坟?”

民不得称陵,民间之人死后的那堆黄土只能叫‘坟’。

崇安帝忆起自己这个儿子,数位皇子中数离王最不省心?,也是最不成器的那个。

没有文韬武略却怀揣狼子野心,何其好笑?。

这大梁遍布崇安帝眼线,又怎不知离王在蒹州的地下作坊。

他倒要看看这个蠢材要如?何!想要谋逆弑君还看离王有没有这个能耐!

崇安帝一直‘静候佳音’,没曾想,等不到离王让他眼前一亮的作为,反倒等来顾百里送来的罪证。

那罪证上罗列的条条大罪,皆是那么的下流。

烂泥始终是扶不上墙的。

在崇安帝心?中,男子运筹帷幄机关算尽没有错。

只是君子用阳谋,小人用阴谋。

离王挑唆娼妓的做法,简直不堪入目,被顾百里逮了是他技不如?人是他活该。

偏偏还要叫自己来收拾烂摊子。

顾百里的心?思,崇安帝也清楚得很。

可叫他如?何昭告天下,赤军强占娼妓火烧怡红院无罪,罪在他生的这个皇子?

天家颜面还要不要了?大梁不止赤军一支军种,若失了君心?又该当如?何?他顾百里也知家丑不可外扬,又凭什么妄想散播天家丑闻以慰藉赤军?

崇安帝又忆起了陪自己征战四?方的镇国大将军。

也在这奉天殿里?,崇安帝许下承诺:“赤军投诚,朕保证既往不咎一视同仁。”

镇国大将军也许下承诺:“末将替十万赤军谢陛下隆恩!苍天在上,末将与赤军永生永世效忠君主效忠大梁!死后也必将化为孤魂,守我大梁!”

那一日,赤军皆跪,乌压压的一片:“赤军永生永世效忠君主效忠大梁,死后必化孤魂,守我大梁!”

当时场面何其壮大!将士们何其激昂!

呐喊声声回荡,经久不息。

崇安帝头疼地扶额,千算万算没料到自己生了这么一个玩意儿,和他舅舅一样,将赤军和大梁推入水深火热的深渊。

“君和。”崇安帝手已没了颤抖:“你的功课是离王教?的,他没教你后宫不得干朝政吗!”

虞淮知道崇安帝动怒了。

亲眼目睹离王毒发?,梦魇一般绕在她身边,她本就害怕,被崇安帝这一句训得忍不住眼泪夺眶。

但是又立即擦拭了,像幼时受训一般,擦了眼泪后双手背在身后,不敢再多言。

她这副委屈的模样被崇安帝瞧得清清楚楚,崇安帝心?里?一软:“想哭为何忍着??”

虞淮好不委屈难过:“兄长临终前?教?我莫哭,要笑?着?。”

于是憋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崇安帝被虞淮的笑?意扎了一刀,眉宇皱成了一团再也舒展不开。

虞淮藏在身后的手伸过去,替作为帝王的父亲抚了抚眉:“儿臣没有要干政的意思,儿臣只是想让父皇看看兄长。”

崇安帝知自己迁怒了虞淮,一时后悔良久无言。

虞淮看了看崇安帝,又看了看崇安帝身边的掌印太监,太监收到讯号便连忙退下,待殿内只剩父女二人时,虞淮开口道:“昨夜兄长托梦于儿臣。”

崇安帝抿着唇,抬眸看向虞淮。

虞淮道:“兄长知父皇不愿去坟前?相见,便让儿臣转告父皇一言……”

——离王说:“儿子不恨父亲赐酒,但求杯酒释恩仇。”

一杯鸩酒,释了生育之恩,释了养育之恩,也释了二十多年来的父子芥蒂。

如?离王所说,父与子哪有什么隔夜仇,那些称谓不过是逞一时之快的气话,若不是失望,若没有情感,怎会恼怒?

崇安帝藏于袖中的手又颤抖起来:“错了就是错了,朕给他的鸩酒释不了恩仇,他一条性命也挽回不了今日局势!”

虞淮忽然就很难过,是那种无能为力的难过。

她恨自己是女儿身不能站在朝堂上为父解忧,又恨自己贪图享乐胸无大志,竟说得出‘鸿鹄安知燕雀之乐’的话来。

“君和瘦了。”崇安帝起身,瞧了瞧殿外大亮的苍穹,怕是再不久就要变天了:“去江南玩一圈散散心吧。”

虞淮不想去,可崇安帝这话不是建议而是皇命。

崇安帝回到寝宫之中,屏退了殿内所有伺候的人。

他拿过龙案上一本奏章,那是礼部昨夜呈上来的,内容是离王丧葬礼的流程。

离王自戕入不得皇家陵园,礼部提议另外建陵,未免闲话,只是作为亲王的离王陵规模全按郡王建造。

那些繁复的丧礼也省去不少,离王无妻无子,着?五服守孝之人也只是离王府里?的下人,因着?是按郡王办丧礼,离王最疼爱的君和长公主却缘由身份高出一截,不在五服守孝行列。

崇安帝看着?看着?叹了一气,将奏章放下。

他按下置于案牍下的一个机关,轻轻的一声响过后,身后的书架打开,露出一个暗格。

崇安帝起身行至暗格前,取出昨日刚放在其中的牌位。

龙袍拂了拂牌位,露出几个字:爱子虞励之灵位。

虞励,离王之名讳。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支持。

看到大家讨论剧情很开心鸭,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立场,人没有错,只有立场不同。

尔虞我诈·淮会成长起来的。么么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