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易潇安约到辛叶岚的日子是在舒明朗60大寿的一周后。

舒明朗的60大寿办的风光,宴会从中午持续到晚上，易潇安和易浅浅作为?故交女儿出席，独女舒颜也在宴会上挑起大梁。

有人开玩笑说舒明朗一下子得了三个女儿,舒颜礼貌地打断这个玩笑，表示易潇安小姐目前已经经济独立，正在美国艺术学院读书进修。

有更熟些知道?内情的人为?了拍舒明朗的马屁继续接茬,说不管易小姐现在多独立多优秀,一定都不会忘记舒总资助她的四年。

舒颜眉头一皱，问?他?口中所?说的“舒总”是指哪一个，又问?他?口中的“资助”是指什么。

老舒总小舒总坐在一个桌上，问?完这个问?题之?后两人都微妙地等着这个答案。

那人看着穿着一身休闲中装马褂,两鬓已经生?了白发?的老舒总，又看了看一身裁剪利落西装、风头正盛最?近已经把海外市场全部?接管的小舒总，一时间结巴地说不出话来?。

好像自从去年舒明朗消失了几?天起之?后,明宇集团的内部?就?有什么开始变化了。

一场生?日宴在舒明朗的有意引导下让舒颜露足了脸,似乎是在向所?有宾客、朋友、下属宣誓着明宇集团接下来?的发?展。

正如易浅浅所?说,舒明朗既然和易森是故交，那他?应该早就?已经对当年事情的真相有所?了解。易潇安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那封信和照片，但她似乎明白了这些年舒明朗对她态度很复杂的原因。

隐隐约约知道?不是自己?故交的错，但又受他?的嘱托必需好好照顾他?的女儿。

复杂、无奈、又是带了父辈之?间的感情。

然而他?所?有无声的威严、脸色，都被?舒颜一一挡在前面化解掉。

易潇安不知道?舒颜和舒明朗之?间达成了什么协定，但隐约感觉到,可能和自己?有关。难怪舒颜说这次回来?不用她担心过?多,原来?其?实她早就?已经为?这些事做过?努力了。

她不知道?舒颜付出了什么、答应了什么，但是当她站在她面前时，可以伸手把她拥进怀里，轻声说“别怕有我”。

宴会结束前,易潇安独自走到舒明朗夫妇面前举起酒杯，舒明朗面色仍有些黑，纪瑛用胳膊肘戳他?，问?他?是不是喝多了，怎么小安来?敬酒都不看。

舒明朗面色稍缓了一些，拿起酒杯刚想听听她要说什么，结果易潇安只是将一整杯酒喝下后深深地看了二人一眼，说了一句“谢谢”、又说了一句“抱歉”之?后就?又像一阵细风一样离开了。

从和易浅浅见过?面的第二天起，舒颜就?开始联系易潇安口中的那个女明星了。

易潇安从一年级开始住校，对沈绫近乎复杂的感情生?活了解甚少，她只知道?她经常有绯闻传出。

易潇安懂事，从来?没有过?问?过?自己?母亲的感情，那些花边新闻里传得真真假假，易潇安觉得，只要不是沈绫当面给她带回来?让她叫爸的人，那就?和自己?没有关系。

她记得几?个女明星的名字。

当年在沈绫老家拍摄的那部?电影网络上都已经鲜有资料，舒颜和易潇安又亲自飞了一趟老家，又重新找到当年还住在那里的一些老人问?那部?电影，舒颜则是找到了当地的档案馆，最?终才确定当年沈绫参演的那部?文艺片的女主演们都是谁。

易潇安盯着那几?个名字，一眼就?看到了“辛叶岚”三个字。

这绝对不是沈绫和她提过?最?多的名字。

但易潇安记得，沈绫每次在提这个名字时候的场景。那种掩饰避让，那种缄口不言，反而成为?了最?好的答案。

辛叶岚……

易潇安和舒颜对这个名字当然不陌生?。就?是随便在街上找一个稍微看过?电视的人，都不会对这个名字陌生?。

18岁的第一部?电影就?是有口皆碑的经典，更是以配角的身份得到了主角都盖不过?去的关注度。25岁摘得影后桂冠的头衔依旧是对她一生?艺术事业的肯定。还有她至今未婚扑朔迷离的感情生?活。

易潇安在网上查过?，无论是哪里的新闻、文章八卦记录来?来?回回都有那么几?个名字，有和辛叶岚合作过?的男演员，有一掷千金追求他?的海外富商，有传闻中她多年未嫁为?了等待的青梅竹马，甚至还有几?个一起演过?戏的女明星。

唯独沈绫的名字，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一样，在这些传闻中消失的了无痕迹。

干净到就?连舒颜都有些怀疑是不是找错了人，又连夜间将其?他?沈绫生?前有过?绯闻的女明星都查了一遍。

直到易潇安看到一个在辛叶岚家中的采访视频时，她确定了答案。

辛叶岚的书房中挂着一幅画，在采访里只能露出一个虚虚的影子，但易潇安认出来?，那是沈绫的画。她家里也有一张很像很像的，沈绫无论搬到哪儿，都会把那副画锁在最?下层的保险柜中。

应该是一组画。两张在一起，构成一幅完整的画面。

很多原本细碎不成型的记忆在脑中逐渐拼合、串联，最?终出现了一幅梦幻禁忌的画面。

辛叶岚很难约。曾经名动一时，到现在提起来?也是艳绝当时演技过?硬的老牌影后，已经不在乎金钱和资源的时候，的确不是一般圈外人或者投资商能轻易见到的。

舒颜先找到了梁亦清，梁亦清又帮忙问?遍了小圈子，最?终争取到了辛叶岚经纪人的一个电话。

梁亦清打了一次，无果。

舒颜打了一次，无果。

最?终易潇安打过?去，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后就?挂掉了电话，人也不离开，守着手机足足等了五个小时之?后等到了一通回电。

对方说只有一个小时的见面时间，在C市，易潇安毫不犹豫地说可以。

C市离A市不远，开车三个小时的路程。舒颜没有告诉助理黄玥，也没叫刘叔，检查好行车正常之?后就?和易潇安开车一起到了那里。

不是辛叶岚的家，而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明星常住私人会所?。

易潇安和舒颜也先定了一个附近的酒店修整了一下，易潇安穿着一条淡色连衣裙，没怎么化妆，舒颜想为?她微微补补妆，但是易潇安显然是没有那个心思了。

她手中提着一个有些老旧的画卷盒子，易潇安没有打开过?，舒颜也没有问?过?。

舒颜和易潇安一同来?到会所?内，一进去先是被?服务生?问?清楚找谁，再往里走一些才见到辛叶岚的私人助理。

易潇安感受到对方的傲慢与默然，她怕舒颜不高兴，略微有些担心的转头看她。

舒颜像是无视这些人的态度一样，始终只是走在易潇安右侧一些护着她，并且摇摇头表示安慰。

等到私人助理把人带到二层，舒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的时候，走廊里又跑出来?一个小姑娘转达：“辛老师说只见一位姓易的女士。”

“麻烦告诉辛老师，我同姓易的女士之?间没有秘密。”

“辛老师说了，不管你?是谁，她都只见姓易的一位女士。”小姑娘眉尾飞得老高扬声道?。

易潇安和舒颜对视了一眼，最?终垂眸：“没关系，我自己?进去吧。”

易潇安说完后便想提着画箱往进走，小姑娘看她提着东西，以为?八成是有事儿求辛叶岚想送礼，一手挡在她的画箱前：“哎哎，这就?别拿进去了小姑娘，辛老师不会收的。”

她的手触碰到画箱的一刹那易潇安猛了皱了下眉头，与她对视的眼神瞬间冷若冰霜：

“松开。”简短而又冰冷。

女孩吓了一下，一时间觉得有些没面子，想再争一下，身后穿西装带百达翡丽的女人已经往这边走过?来?，只能翻了个白眼之?后松了手。

易潇安握紧画箱，一直往前面辛叶岚的房间里走去。

辛叶岚住的屋子很靠里，已经是晚上，再好的窗景也只能靠灯光点缀，易潇安敲门，听到里面一声“进来?”之?后推开门。

沙发?对面的椅子上坐在一位看起来?不过?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一身简单的红色连体宽腿，脚上趿着建议跟鞋。浓密的大波浪卷发?随意散在脑后，姣好的身材线条即使倚躺在椅子里都能勾勒出来?。

还有那种多年从艺与生?俱来?的明星气质。

她手里点着一支烟，桌上的水晶烟灰缸里还有几?个烟头，屋子里弥漫着的气息告诉易潇安她可能已经连着抽了几?支。

“坐。”辛叶岚上下打量了易潇安一眼，朱唇轻启吐出一个字。

易潇安也没有客气，直着身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并毫不掩饰地伸手挥了挥面前飘过?来?的烟雾。

辛叶岚的鼻音轻哼了一声，继续吸了一口烟：“我们见过?吧？”

“没有。”易潇安斩钉截铁回复她。

“我记得是见过?，可能你?那时候太小，记不清了。”辛叶岚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

易潇安停顿了一下，不再反驳：“所?以，您是在哪里、通过?谁、如果见到我的？”

她目光盯着辛叶岚，丝毫没有见了电影电视里的明星那种新鲜惊奇感，也没有面对一个陌生?女人的恐惧警惕，眼中只是一份超脱年龄的成熟。

辛叶岚微微一愣，手中的烟灰也没来?得及弹落，又轻笑了一声：“和你?母亲性子真像。”

听到母亲两个字，易潇安瞬间绷紧了神经看着她。

辛叶岚像是意料之?中，又吸了口烟：“你?知道?了？”

“我不太清楚您说的‘知道?’是指什么。”易潇安冷声回答。

“知道?我和你?母亲的过?去的关系。”辛叶岚丝毫没有兜圈子的意思，直说道?。

易潇安没有想到她会这么直白不讳，即使是在自己?的私人领域。

“也许知道?吧。”易潇安轻声回答。

辛叶岚挑了挑眉：“也许知道?，但知道?的不清楚，并且是刚刚知道?，所?以就?迫不及待来?找我问?个清楚？”

“嗯。”

辛叶岚停顿了一下，又吸了一口烟：“我24岁那年去南方县城拍摄一个电影，在那里遇到了你?的母亲。她很有画画的天赋，当时家境条件不太好，我资助她继续读了大学。”

辛叶岚娓娓道?来?，易潇安等着她接着说下去。没想到辛叶岚继续吸了口烟之?后倒像是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了。

易潇安等了一会儿，见她竟然不再说了：“然后呢？”

“就?是这样。”辛叶岚风淡云轻。

“你?们之?前的关系，仅仅就?是您资助她读大学这样吗？”易潇安声音已经不自觉扬高了。

辛叶岚眯了眯眼，像是审视了一下这个小姑娘：“你?觉得还有什么呢？”

易潇安像是被?她有些气到，甚至在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人，但是当她目光触及到那副画之?后，易潇安定下了神。

她冷笑了一声：“您当年和我母亲，也是这么说的吗？”

“什么？”

“也是告诉她，您对她的感情仅仅是看她天赋不错想要资助她帮扶她，仅此?而已是吗？”

易潇安的情绪有些起伏，辛叶岚看了她一会儿：“温柔的没学去，小性子倒学了个十成十。一点儿都不像你?爸。”

“你?没有资格评判我的母亲，没有资格评判我，更没有资格评判我的父亲。”易潇安情绪更加激动。

辛叶岚嗤笑了一声，像是不想同她辩驳：“我和她们有恩怨的时候，恐怕都还没有你?。”

“不过?你?说的对，我的确没有必要再去评判她们。”辛叶岚这句声音很低，淡黄的灯光将她本就?有底妆的脸色照的惨白。

意识到面前这个女人的城府后，易潇安敛了神色。

沈绫一个从小县城里出来?的孩子，在最?懵懂无助的时候就?认识了当年红遍全国还长她几?岁的大明星，在她的资助下读过?书后，按照沈绫那样的性格，又怎么会轻易忘掉这个人。

“我不是来?同您吵架的。”易潇安微微收了声。

像是打量够了这个少女，辛叶岚微微扬了扬下巴，也略微缓和神情：“我知道?。”

“不过?一个小时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

易潇安微微摇了摇头，像是感觉有些好笑，最?终还是问?到：“所?以，您到底爱过?我的母亲吗？哪怕很短暂？”

“现在还重要吗？”

“很重要。”易潇安感情格外坚定。

辛叶岚像是陷入了沉思，她盯着面前的这个少女继续看着，自带清冷的眉眼，笔挺的后背直角肩，还有那双骨相美得突出的手。

像极了她的母亲。

就?连她刚刚进来?的一刹那，都让辛叶岚恍惚了一瞬间。

而现在这个眼神，和当年几?乎一样的问?题，让辛叶岚觉得眼前越来?越晕。

沉默了大概好一会儿：“阿绫知道?。”

“在她生?前就?知道?吗？在她拥有自己?的婚姻家庭前就?知道?吗？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绫，都知道?。”仿佛是把她当成了什么影子，或者干脆就?是当成了沈绫，辛叶岚的神情越来?越恍惚，说话间的声音越来?越轻。

“那你?们为?什么会分开？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沈绫在明明已经知道?自己?爱着辛叶岚的情况下去结婚生?子，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沈绫这样性格的能轻易放弃，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沈绫能对辛叶岚这个名字三缄其?口。

空气一时陷入了宁静，辛叶岚像是陷入了一段冗长的回忆中，那回忆是破旧的黄色，集着就?棉絮落在灰尘里的味道?，混合着樟脑球的刺鼻直冲脑仁。

所?有的喧嚣、争吵、转身、痛苦等都被?重新剖出来?，一点点蚕食着辛叶岚的心。

“你?和舒家的那个女儿，现在是什么关系？”沉默了很久后，辛叶岚开口问?。

易潇安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知道?舒颜的，是从五年前易潇安到舒家的时候，还是从前几?天她们联系她的时候。

“我在舒家住了四年。她养我。”易潇安垂眸。

“恋人？”

“我叫她姐姐。”

“现在还是姐姐？”辛叶岚一句接一句。

易潇安之?前并没有在国内公?开她和舒颜关系的打算，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在辛叶岚的目光下，她想告诉她：

“是恋人。”易潇安盯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回答到。

辛叶岚的香烟早就?燃尽，辛叶岚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走到窗边。

会所?的夜景极好，外面就?是人工布置的园林景色，再往外看，依稀可以看到远处霓虹阑珊。

二十多年高楼平地起，这是一个新的时代。

好像和二十年前没什么不同，又好像，什么都不同了。

“你?不用怀疑，我有多深沉地爱过?你?的母亲。”辛叶岚站在床边闭着眼睛，就?像她演话剧时一样投入、沉醉。

她缓缓转过?易潇安的方向，没有睁开眼睛，如同舞台上独白的主角一样：“相反，无论是从我最?初见到她开始，或者是往后的25岁，再或者是她的结婚、生?下你?、离婚，直到她去世。”

“我都从无动摇地爱她。”

“当年发?生?了什么我不能告诉你?，不是我不愿意，而是这是我、沈绫和易森之?间的一个约定。我们之?间……好像也只有你?了。”

辛叶岚越说声音越颤抖，易潇安看着她脸上动容的表情，几?乎是想站起来?走上前，恳求她告诉自己?。

“小安。”

“你?和你?的母亲都为?彼此?吃过?苦，又用很长的时间对彼此?赎罪，为?彼此?被?原谅……我们只是，没有等到彼此?。”

她的表情从动容到释怀不过?短短几?分钟，像极了那些为?了感情开脱的渣男渣女。

易森走了，沈绫走了，一个说爱着她母亲却这么多年都没见过?的大明星说出这些话，易潇安一时间觉得这些华丽深情都可笑的很。

她是来?问?什么呢。

帮沈绫问?一个答案？帮易森问?一个答案？还是帮自己?问?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