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第一百七十二章(1 / 2)

他抛出生死的问?题,让谢令鸢一怔,没有很快地回答。她有片刻的迷茫,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我记得?你刚被?送出宫时,一度很排斥你父皇交待的任务,可你如今……是怎么想?通的?”

郦清悟被?她问?得?窒了一下。并不?是很想?回忆,只是唯独不?会对她保留。

出宫后他一直魂游天外。像抱朴散人带他做的那样?,站在?抱朴观的山巅上,俯瞰大地时,总是会想?到槿花朝开暮落,蜉蝣朝生暮死。人们常叹息它们生命的短暂。然?当鲲鹏展翅,低头看?人间时,人类岂不?是也如槿花蜉蝣,短暂一生?

可这些蜉蝣,还在?为了争夺渺小的土地,牟取微弱的势力,而勾心斗角。短暂的一生,连太阳都没来得?及好好仰头看?上一眼,就在?苦累中结束。

而他明知如此,却?还是要入这蜉蝣中,做芸芸众生,那时真是不?甘心极了。

直到后来……他眼中浮闪一丝波澜,道,“以前曾和你说起,我在?西关外和护卫失散时,遇到一个会口技的卖艺之人。”

谢令鸢点?头:“记得?,你差点?惹了麻烦,还是他帮了你。”

“其实他犯了杀人抢劫、盗窃官银几条大罪。”他顿了顿,讲得?很慢:“被?我发现,他求我宽限他三日,将他妻子安葬,之后就去官府自首。”

谢令鸢有些意外,沉默听着。

“自首前,他给我讲了个故事。”

风六年轻时,是跟着角戏团常走西域的。那时候并州还算繁华,通往西域的道路上,都是络绎不?绝的商队,只要肯卖力,就能赚钱。

那时候汉人也不?挨欺负。有一天,他们从马匪手下,救了一群人,其中有个胡姬。那真是个很美的姑娘,感念他相救,就一直跟着他。

至今提起那条古道,还能想?到驼铃,想?到风沙,想?到她的笑声,还有过客纷纷,边民怡乐。

可后来,并州的局势日益紧张,战乱波及,西域不?再?通关。角戏团早都散了,边境屡遭西凉、西魏人抢掠。他日子变得?拮据,她却?不?肯离弃,与他结为夫妻。又许多年后,她染了时疫,病得?起不?了床。临终的人总是会怀念故土,她生出了幻觉,常问?他,外面有胡琴声,你听见?了吗?

她是想?家了。可边境实在?动荡,他无力完成她的遗愿。以至于她死后,他常做一个梦,梦见?她在?游荡徘徊,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便发誓,如论如何也要将她的遗骨送回西域。他开始闯西关口,可边境军镇贪污成风,要收贿赂才肯通关。他也穷疯了,遂萌生恶念,抢劫盗窃官银,终于凑够一道道关卡的钱,得?以将她送回故乡。

郦清悟还记得?他的神色,他眼里全是如年轻时一般无忧的光彩,说又梦见?她了,乘着五彩祥云的马车,欢笑声洒落人间,对他说,谢谢你呀,将我送回了家!

“可他被?斩了后,我也一点?没觉得?好受。”

那人曾说他年纪小什么都不?懂,郦清悟很不?服气。怎么会不?懂呢,谁没有家破人亡过啊?他拖着对方?,认真比惨,细数自己爹死、娘死、房子被?烧……那人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来,末了凝视他,说,那你是好孩子,可不?要像我一样?变坏了。

他微怅道:“那是我头一次觉得?,若社稷不?振,则亏欠万民。有些事,是不?能退却?的。”

身为皇嗣血脉,国家动荡如此,他连伤春悲秋的资格都没有。

.

“……有些事,是不?能退却?的。”谢令鸢低声重复这句话,转过头望他。“我也是这样?想?的。和你当时的心情,一样?。”

那无尽深邃的眼眸深处,星星点?点?起了明亮。

“就算未来不?能陪伴她们,亦看?不?见?她们的成就——我也要为她们将来的道路,铲除一切荆棘。”

郦清悟怔了怔,夜风微拂,她的话则在?风中渐低。他神色逐渐温柔。不?再?想?阻拦她了,因他有他的经历,她也会有她的选择。

而他要做的,就是陪她一道去面对,无论生死。

他伸出手,握住了她。她的手要温热一些,似乎正沸腾的血在?其下跳跃,让他感受到了异乎寻常的执着与气魄。

-----

五月长安,已经是暮春时令。桃花已谢,宫里则换上了绡纱的薄裙。

北燕的使节团越过黄河,已经临近潼关,议和之事日益紧迫。长生殿召对众臣,问?和谈之政,谢令鸢道:“既然?北燕让我去,就我去吧。我是监国,他们的要求也没什么越格。”

“臣附议!”

“臣也附议!”

“臣十分附议……”

“臣举双脚附议!”

大臣们头一次不?分派系、不?问?党争,一致举手叫好!

他们看?向谢令鸢,眼睛里闪出两道诡异的光。

毕竟,能把?德妃套路的,以前除了白昭容娘娘,好像也没有其他人了。想?一想?德妃怼上北燕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战神王爷,哇哦,太精彩,他们简直迫不?及待等看?大戏!

当北燕使节团要入京畿的这天清早,谢令鸢也从丽正殿出行。

车辇走在?宫道上,近宫门的时候要下车。出乎意料的,宫门外,莺燕群芳簇着十几抹衣冠靓丽的人影,仿佛繁花竞相盛放。

她从车辇上下来,见?是丽妃、钱昭仪、宋静慈、韦无默、谢令祺等人。

此情此景莫名熟悉,一瞬间,谢令鸢几乎忆起自己被?贬出宫时,妃嫔们也这样?来相送。这时光倥偬,让她有片刻恍惚。

她们上前挨个问?候,宋静慈才道:“北燕虽说议和,然?而表象不?惊,内里未必不?是暗流汹涌。姐妹们商议了一晚,总是不?放心,想?来嘱咐一句——和谈固然?要紧,但北燕若有什么图谋,或提荒唐要求,我们也不?怕再?打一仗。只望你不?要委屈了自己,万事保重。”

谢令鸢感到心头一暖,想?来九星都猜到,她是为了解决北燕国师的麻烦,才出面应谈。她点?点?头:“我会记得?。”记得?你们的关心牵挂。

走出去两步,她忽然?又道:“……谢谢你们。”

众人一怔,笑了起来:“何必虚言这些啊。德妃,一路顺遂。”

谢令鸢回首,向她们一笑。

*********

北燕使节团的车队浩浩荡荡,从涿郡一路出发,经过一个月的赶路,在?鸿胪寺安排的驿站休停,终于踏入了长安。

春明门外,春花繁盛,朱雀大道一如往年那般热闹,许多民众夹道两侧相迎。

因除了京师戍卫外,不?得?有超过百人的士兵进长安城,也不?得?携带重兵器,所以使节团骑护兵们驻守在?长安城外,睿王爷等人则在?仪仗下入城。

对睿王爷来说,独身进城也没什么可担心。他一人可挡百,在?千万大军中杀进杀出;国师更是于不?动声色间置人于死地,令人闻风丧胆。

骑在?马上,睿王爷的目光,扫过大道两边翘首以望的晋人,微微一笑。虽然?今非昔比,北燕在?冀州连打败仗,然?而他依旧气定神闲,这是长久以来的强大所带来的自信。

忽然?,几朵粉色的花被?扔进了他的怀里,芬芳沁人心脾。

他低头拈花,微微一笑,向着路边掩唇娇笑的女子,也勾起一个俊美动人的笑。心道,这晋人崇美真是一点?未改,女子还是这般爱看?美人啊。

街道上的平民姑娘们满目含春,俏生而立;两旁阁楼上,扶栏之后的女子都戴着面纱,身后跟着侍女,彰显了高贵出身。一眼望过去,长安城的街道上——春风拂过,飞花落红、面纱披帛齐飞,整个长安城都仿佛瑶台仙都。

睿王爷回头看?身后的车驾,以垂幔遮挡的华车里,寂寂无声,国师似乎对长安街道并不?感兴趣,甚至都没有掀开帘幕看?一眼。

要是他肯露一面,也不?知会有多少女子,为他倾倒。

睿王爷正这样?想?着,又是一阵春风拂来,吹开了帘幕无重数,那纱幔飞起,逐渐露出银发下的雪肤、红唇、高的鼻、如平湖净月的眼。

国师,傅临仙。

纱幔露出一角,车里的他淡漠平视前方?,四下民众忽然?为之一静。

睿王爷心中暗道一声,糟糕!

下一瞬,鲜花、瓜果?、香囊、手帕……有什么扔什么,国师的车驾,变成了满载瓜果?蔬菜的花车,要不?是有帘幕遮挡,那画面一定很美,睿王爷简直不?敢想?象。

而国师无动于衷,目不?斜视,华车在?人群的仰视中淡然?驶过——

近百年了。他终于再?一次,踏上了长安故土。

长安风情,真是令人怀念啊。

----------

进入长安内城,礼部尚书蔡瞻和鸿胪寺官员相迎,由于天子王师尚未归,洗尘宴是由晋国议和主事德妃来主持,设于垂拱殿。

北燕使节团不?住感慨,晋国如今算是进入了女主时期,可中原人向来视女主为颠倒阴阳,也不?知这样?的主政局面会持续多久。

席间觥筹交错,两国官员推杯换盏。这次再?不?同于两年前的忍辱负重,晋国官员畅快谈笑风生,北燕官员心中不?忿,却?也无话可说。

谢令鸢坐在?上席,目光从睿王爷身边扫了一圈,微笑道:“贵国国师怎的没有入席,莫不?是嫌我国招待不?周?”

“岂敢。”睿王爷举杯笑道:“本王替国师,谢过德妃娘娘关心。国师乃身体抱恙,他已托本王,敬祝娘娘……福寿安康。”

“客气了。”谢令鸢一饮而尽,指间酒杯杯口朝下,向他示意,笑道:“是本宫要感谢……国师一直以来的关心,才惦记着想?见?一面。”

“该见?的时候,总会见?的。”睿王爷亦含笑,目光里明明灭灭。

他们话语里打了几道机锋,却?还是相视而笑,尽在?不?言。

酒过三巡,谢令鸢说完祝辞,让众人放开喝,便起身去了殿外醒酒。

垂拱殿后面是御花园,前面是太液池引流过来的环湖,水上有湖心亭。

郦清悟正靠在?湖边假山上等她,月华朦胧,淡彩穿花,为他蒙上一层清辉。

有他在?这里,四周倒是没有能跟来的人。谢令鸢走近,关切问?道:“你怎么样??”

“尚能支撑两日。”郦清悟看?起来镇静如常,他道:“不?过北燕国师不?是好骗的,他应该已经起疑了。”

谢令鸢怔了怔:“怎么讲,他看?出什么端倪了吗?”

郦清悟摇了摇头:“他方?才察看?后宫,不?知为何,忽然?用了窥探术,被?我挡了回去。”

谢令鸢沉默,北燕国师此举,应该是想?趁两国和谈的时候,暗地对九星下手。但窥探是用在?察识人心上的,他这样?做是察觉了什么?

不?过至少已经得?知了北燕图谋,她道:“不?管他有什么猜忌,明天见?机行事。”

---

银色月华洒落人间,宛如清霜。

乌鸦绕树,树影横斜,国师站在?仙居殿殿顶的雕甍上,偌大的皇宫在?月色下静立,三宫六院被?他尽收眼底。

虽然?从进入长安起,一切都很正常,然?而正是这种?波澜不?兴的平静,才让国师生出了疑心。

他的腰上,系着两个有些陈旧的铃铛,在?月下风中轻轻摇曳,传出常人无法捕捉的声音。这铃铛从他今日入城后,已经响了一整天,然?而少司命依然?没有来。

以少司命雷厉风行的身手,不?该如此慢。

远处,垂拱殿的酒宴似是散了。国师从仙居殿上飘然?而下,轻易避过了内卫和宫人,回首望去,月下的宫殿一派幽静。

仙居殿。

开国时,萧昶为宠姬游仙儿所建,因此才赐名“仙居”,可讽刺的是,游仙儿的名字,还是他取的。

他心头又萌起了那刻骨的恨意,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根根爆起。却?还是阴沉地离去。

这一夜似乎格外短暂,酒香还未散去,晨星已经冉冉升起。

辰时,天色大亮,晋国和北燕使臣团,已经在?宣政殿外南衙门里,唇枪舌战开始激辩。

两国谈判这码事,都是主官定基调,下面的官员具体谈好了,分别给主官过目,行就签,不?行就再?谈。主官也就挂个名头,基本上不?必亲自出面。

所以两国共一百多个大臣,分成十几个部门,在?南衙门吵得?面红耳赤寸步不?让。

垂拱殿旁的偏殿里,谢令鸢和睿王爷分别坐等,一旦有决意不?下的条款,双方?臣子各自送来,请他们定夺。

“看?来是鸿胪寺礼宾院安排不?周,睿王殿下对下榻之处不?适,特意要来宫里候着?”谢令鸢命宫人给他上了茶,加了盐巴豆蔻的茶香回荡室内。

睿王爷端起,品茗一口,笑道:“本王在?信里就说过,久不?见?娘娘,也想?叙旧。今日惠风和畅,晴光正好,是畅叙胸臆的时候。”

其实他本来在?下榻的行馆等候就可以了,但国师要进宫,他才借故前来。反正北燕行事向来肆意,以前和谈,也常常是主官相对而坐,这没什么。

换了其他女子,听了这番话,少不?得?要脸红羞怯。可谢令鸢对他的调情反应很平淡,简直是不?解风情:“看?来殿下对落马和掉坑之旅,一直念念不?忘呀。是还想?本宫再?帮你回味一下?”

她目若点?星,笑意盈盈,配上额间兰花,看?起来真是十足明媚,说的话却?暗含了十足的警告意味,让睿王爷既心有余悸,又忍不?住心旌神荡。

垂拱殿是前宫,乃御前侍卫可以行走的地方?,郦清悟在?此出入行走,比后宫更方?便,此时坐在?不?远处,向睿王爷冷冷瞥过去一眼。

睿王爷亦感受到了他的冷淡目光,回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