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老病死,生死一前一后,都是头等大事。
尤其帝王。
搁在穷奢极欲的前朝昏君,一个帝陵能修上小半辈子,且不断扩建,而当今亦不遑多让,若不是太子有意压着,副都北面的那一片山脉地底,恐怕都要被挖空建帝陵了。
新年之始,太子亲政代为监国,议的头等大事也是今上的身后事。
身为万民之主,一国之君,身前显贵,过身之后自然也不能差。
朝堂上为此争论不休,周祐坐在堂上,手指曲起轻敲着扶手,一语未发,但眉间拧起的皱痕已经显示了他的不耐。
然而谁也不知太子不仅是不耐,更是在走神。
想他近日突然变得挑嘴的太子妃可有好好用膳,不能光吃那些嚼而无味的菜叶子,也要多食荤腥,腹中胎儿才能长得壮实。
唯有高弼看出了高座之上贵主的异样,从事不关己的状态中游离出来,两臂交握躬身道:“舆之众议,不若殿下决断。”
不油腻的一句马屁,上位者都爱这种,偏偏又是高弼。
周祐对他的感官极为复杂,这人早先和皇后暗中来往,对他诸多使绊子,但在官位上却无差错,秉公执法,甚至可以称为百官的标杆。
而周祐在朝政大事上自诩公允,对事不对人,不会因为私怨而刻意为难一个有为的臣子。
不为难,但不表示改变态度,周祐对高弼依然冷眉冷眼,爱答不理。
高弼更是识趣,若非必要,绝不出头,便是出了头,字字句句透着忠臣之心,任谁都挑不出一个错字来。
他不刻意讨好太子,却在太子妃这里下了番工夫,寻来不少民间补胎的妙方,便是谢太医看了都说好。
拿人手软,姚缨对高弼观感倒是有所提升。
周祐闻言只轻哼了一声,暗道小人做派,嘴上倒是没说什么。
姚缨怀孕后,闲谈之中,周祐时而也会同她说到朝堂之事,但姚缨觉得,他更像是在做胎教,孩儿在娘胎里就要被迫听他爹灌输各类枯燥乏味的治国政论。
小酸枣能不能听懂,姚缨不知道,反正姚缨是不想听的,半点兴趣都没有。
纵使太子的声音低沉悦耳,升格为准父亲后,更是多了些温意,似清泉润过的玉石,但不中听的话,听多了,还是会抵触。
姚缨不可能当面泼太子的冷水,扫一个准父亲的兴,只当催眠听着呢,榻上一靠,眼睛一闭,孕妇爱困,便是太子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看到太子妃安然入睡的太子又怎么舍得说一个不字呢。
四月天渐暖,人间处处是芳菲,太子仍将太子妃里里外外裹严实,只是小憩半个时辰,也要从榻上抱到床上,褪了外衣,盖上暖和的锦被,一点风都不能透进来。
谯氏不止一次两次感慨,论起对姚缨的上心程度,谁人比得过太子,连她都自叹不如。
有时谯氏也好奇,她家小主子是生的讨喜,招人喜欢,但能被太子这般珍视,疼入了骨髓,也是甚为稀罕,不免掺杂了些玄妙和运气的成分。
对此,姚缨倒是很心安理得地解释:“所谓的缘分,便是如此。”
谯氏听后,半晌说不出话了。
不愧是嫁了人,要当娘了,小主子这脸皮也厚了不少。
谯氏都有点自叹佛如了。
谯氏没话说了,姚缨倒是有,她把谯氏叫到跟前,跟从前一样拉到身边坐下,直接问她怎么想的,日后一个人过,还是找个伴。
谯氏说大也不算太大,三十有几,不到四十,跟着主子也没吃过什么苦,姚缨荣为太子妃后,愈发春风得意,吃穿一应都是好的,人也养白了,皮肤细腻了不少,瞧着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
姚缨有时看着谯氏也觉恍惚,整个人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脱胎换骨,容光焕发。
这么一对比,谢太医本就比谯氏年长好几岁,又日夜操劳,前段日子后宫频频出事,就没好生休息过,瞧着愣是比谯氏大了十岁不止。
更何况,人家都是爷爷辈的人了。
思及此,姚缨闲来无事想做红娘的心又淡了几分。
不想谯氏有些魂不守舍,居然主动去找了谢太医。
谢太医骤然见到谯氏亦是愣住,随之一声笑了起来,然而还未开口就被谯氏一声打断,只问他方便与否。
“正好现下无事。”
同僚一个个都往这边看,谢太医忙把谯氏引到抱厦那边,有一方桌,两人各立一边。
谢太医瞅着桌对面的女子,还是那个样子,眉眼口鼻都未变,怎就越瞧越顺眼了。
谯氏原本没别的心思,只想问问自己日夜惦记的事,可被谢太医这样一瞧,又生出几分尴尬来,想到主子说过的话,让她找个伴,她就不禁面热了起来。
还是谢太医先出了声:“你来找我,可是为了太子妃?”
能在御前伺候这么多年,谢太医早就不是愣头青,几下揣摩就能猜到谯氏的来意。
谯氏愣了一下点点头:“确实为了太子妃。”
但又不能直白了讲出来。
毕竟太子下过口谕,任何人都不得私下议论皇子皇嗣,便是她这个太子妃跟前的红人,更不能犯了太子忌讳。
可不问一问,心里又七上八下落不了地。
谢太医也不点破,只伸手在桌上一拂,画了个圈圈笑道:“太子妃福泽深厚,必能事事顺心,福禄圆满,你且放心便可。”
听到谢太医的话,谯氏一颗心总算落了地,然后也无别的事,欠了欠身就要告辞。
谢太医喊住她,微黑的皮肤,便是有赧色也看不出几分。
男人看她的眼神不能忽视,谯氏只觉别扭,心里也怪怪的,寥寥数语便稍稍拎了裙摆快步走远。
回到东宫,谯氏做贼似的悄悄踱进寝殿,面上又露出几分压抑不住的喜色,叫人想不注意都不能够。
姚缨知谯氏心事,也不点破,只叫她收着点,不要让太子看出端倪。
太子是男女皆可,也不爱人在跟前提小皇子和小公主,姚缨觉得私心里,太子更爱小公主,从小名上可见一斑。
若谯氏表现太过,被太子察觉了,指不定会恼。
私心里,姚缨也希望先开花后结果,太子妃地位稳不稳的,在于太子的态度,太子更爱小公主,旁人又有何话敢说呢。
周祐不比勉强吊着一口气的老父亲,他做得了这天下的主,朝堂之上说一不二,没人自讨没趣,触到太子霉头。
便是最爱与太子作对的皇后,如今也是连连称病,除了守着老皇帝,就再也没迈出过宫门。
都说皇后大势已去,即便将来荣膺皇太后,那也只是表面风光,不如身为皇后的妹妹有实权。
风言风语传到姚瑾耳中,她没有动怒,只是一笑:“生不生得下暂且难说,是不是皇子更难说,便生下了皇子,能不能平安活到大,又是另一回事了。”
早夭的皇子还少吗?
不是她咒自己的亲妹妹,福气大,也要受的住才成。
就怕有那个运,没那个命。
老皇帝自从缠绵卧榻以来,已经报了数次病危,上至庙堂,下到市井,早就见怪不怪。
皇帝老来昏聩,也没干几件利国利民的实在事,反倒是太子修运河,兴水利,重农桑,办的都是惠及老百姓的大实事,民间威望一日高过一日,众人甚至殷殷期盼,太子早日荣登大宝,名正言顺,跟着这样有作为的君主,有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