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2章(1 / 2)

可万事不能总如人所愿。

无论独身多年的陆教授对眼前这小家伙寄予了多大的深情,但从本质上而言,它只是一条狗。

而人狗殊途,注定不会是一段好姻缘。

好在张爱玲此时不知自己已经与一条狗同名,她对于自己的名字其实也有怨言。

张老师今年二十八,早年名校毕业,年轻时留过学、见过资本主义邪恶的花花世界,先天长相明艳,后天养成的气质也很洋气。

唯一可惜的是,她妈廖大师是个唱京剧的。

廖大师早些年在剧团小有名气,每天早上推开雕花小木门,气沉丹田,大嘴一张就开始吊嗓。

小巷里来来往往都是些熟人,听见这动静大多习以为常,抓紧手中的豆浆油条,脸上泛起一丝悲壮表情。

只有生人路过,才会被心惊胆战地问上一句,这是哪家的姑娘在屋里劈了叉。

廖大师劈叉劈到四十岁,终于意识到人生苦短,决定要个孩子。

她那时抱着尚在襁褓的张老师,缝人便说,我告诉你,女人年纪大了生孩子就是遭罪,我现在下面还漏风儿透着凉,这些日子能熬过来,全靠这一本《红玫瑰与狗尾巴草》撑着,我觉得自己和这书里的女主格外像,我喜欢这个作者,以后,我的女儿得叫张爱玲。”

张老师直到现在还猜不着她妈当年究竟看了哪个缺德的写的《红玫瑰与狗尾巴草》。

但她苦中作乐,偶尔也觉得庆幸,毕竟如果她妈当年看的是胡同口盗版的《还珠格格》,那么她现在很可能得叫做张铁林。

陆行州到二年级办公室报道的时候,张爱玲正与自己班的班长谈着话,声音低切,表情严肃而不失柔情。

班长个子不高,细软的头发耷拉了一半,脚上缠着一条黑色布条。

他的耳朵出奇的大,低头看向脚尖,从侧面看去,十分像一只脚踩蚊香、头顶萝卜的大耳兔子。

小家伙听见陆行州的脚步,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来,白嫩的脸蛋带着十足夸张的委屈表情。

陆行州有些意外,他在看见这孩子的一瞬间,下意识的,想起了他妈妈那双躲藏在蓝色围巾里的眼睛。

可沈黎显然已经不记得他了。

七岁的孩子哪能记得太多事呢。

在他们心中,少年的刻骨铭心总得带着些某种特殊的定义,比如校门口买不完的糖人,比如屋顶上光着裤子遛不完的鸟,再比如隔壁姑娘总也扯不到的小辫儿,与这些事物相比,陆行州身上所谓的男性魅力实在不具备竞争力。

沈黎吸住鼻子,抓住张爱玲的袖口,开始小声哀求起来:“张老师,你看,你男朋友都来找你了,那作业的事,我们明天再说好不好,我回去一定好好反省。”

张爱玲因为沈黎的话微微一愣,抬头望向陆行州,皮肤泛起一丝生涩的红润。

她在几秒钟的时间内规划好自己岁月静好的形象,并决定以一种坚贞的情绪表现出来。

低下头,轻咳一声,竖立起人民教师特有的严肃表情,轻声呵斥到:“沈黎,你不要嬉皮笑脸。这是你们陆老师的哥哥,也是你们这两个月的数学老师,你们期末考试试卷就是他出题。”

沈黎被这一句话吓得不轻,睁大眼睛开始扯着脖子喊:“可是张老师,他看起来就像电视里那些专门骗女人的大坏蛋,我看过很多这样的案例,真的,老师您这样的大龄未婚女性最危险。”

张爱玲也看电视,可她从不代号入座。

她拒绝一切可能提醒自己年龄的东西,她觉得自己保养得当,胸前二两赘肉常年处于未发育状态,其实还是少女。

所以她说:“沈黎同学,你这样以貌取人是不对的。陆老师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高级知识分子,他不光是当年市里的高考状元,硕士博士毕业依然坚持在知识的海洋里徜徉,你知道硕士和博士是什么吗?”

沈黎不知道,但他一点儿也不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涩,反而将眼神重新放在陆行州脸上,重重地点了点头,十分笃定地回答到:“我知道,那是烈士的一种。”

陆行州觉得有些听不下去。

他一米八八的身体迈步往前,伸手拦住沈黎面前一大片阳光。

低下头去,看着他问:“小同学,你刚才看我的眼神很有意思,你认识我?”

沈黎挺直了自己的脖子,并不觉得心虚。

他认为自己日游三百米,常年参加夏令营,是不会在知识海洋中溺亡的人。

于是,他将自己鼓着的腮帮子憋下去,眼睛眨巴两三下,开始很是语重心长地回答:“陆老师,我虽然第一眼的确觉得您有些眼熟,但我们其实不认识,我只是遗传了我妈的坏毛病。您可能不太了解,我妈单身多年还没有把自己嫁出去,在路上看见帅小伙儿,每一个她都觉得很熟悉。”

陆行州站在原地,脸上波澜不惊,沉默许久,终于在无声中扯出一丝平缓的笑意来。

他问:“那如果一只长相不错的猩猩站在你面前,你也会觉得熟悉?”

沈黎连一点思考也没有,立即皱着眉头反驳:“这怎么能比,陆老师您一看就比猩猩聪明多了。”

陆行州没觉得高兴,只冷着声音回答了一句:“那可真是谢谢你的慧眼识金。”

沈黎还不能明白这个词语真正完整的意思,但他心领神会,当即便决定吹嘘遛马,表达自己的敬仰之情:“那当然,陆老师您会在知识的海洋徜徉,大猩猩可不会。”

陆行州接下来的话被全数吞进肚子里。

门口传来男老师爽朗的笑声,那人走进办公室,眼角的笑意还没有完全消下去。

他在陆行州面前站定,伸出手往他背上重重一拍,试图以此表达出自己坚实的革命友情:“你就是新来的陆老师吧,嘿,哥们儿长得真带劲。我是林又夕,教体育的,偷偷告诉你两件事,一个呢,是咱们年级只有你和我俩大老爷们儿,长成你这样儿的,估计会被全校女老师惦记,不过你也不用害怕,毕竟咱们学校的女同志年纪大多不小了,绝经的去了一半,还有一半正在绝经的路上,内心十分坚定。另一个,就是这小子嘴里向来不靠谱,你作为人民教师,千万不能着了他的道。”

陆行州看着眼前林又夕的脸。

他比自己要矮上一些,鼻子不那么挺,眼睛不那么大,但里面的光却很明亮,一身淳朴的劳动人民气息,乍一看有如改革春风吹大地。

张爱玲上前拉开林又夕的胳膊,轻声告诉他:“陆老师是国外留学回来的,不习惯和人这么亲近。”

林又夕于是赶紧退开半米,挠着头发开始道歉:“对不住对不住,陆老师,那我以后一定注意。对了老张,年级组正张罗着开会,老刘让我来喊你,正好陆老师不用去,就把沈黎这小子交给他,你看成不成。”

张爱玲听见这话显得略有些意外。

陆行州却难得地点了头,沉声答到:“可以。”

于是,沈黎望着林又夕拉着张爱玲远去的背影,神色颓败,心中不禁泛起一丝苦涩的情绪。

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七岁半的男人,并不善于应付另一个长相出众的男人,毕竟男人的攀比心不可小觑,况且自己还要更加年轻。

陆行州一点没有发现沈黎心中的惋惜之情。

他在一旁的木椅里坐下,发出一点儿嘎吱作响的声音,手指在桌面上轻敲,眼神掠过面前摊开的作文本,情绪平静地问:“所以你长大想要做一个扫大街的?”

沈黎靠在桌边趴下来,小脸放进肉实的胳膊里,挤起嘴边两块软肉,像一只嘴里堆满食物的小胖松鼠,皱着鼻子回答:“不行吗,妈妈说了,劳动最光荣,陆老师,您作为淌游知识海洋的烈士,难道歧视劳动人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