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老太太说话了。
她微睁着核桃似的肿眼皮——老人生了病,浑身都是浮肿——对秀莲断断续续地道:“大媳妇……你虽不是穹钧的原房,但好歹是嫂子。这是我们南家的传家宝,它是你太奶奶用孔雀毛制的绣线做的嫁衣,我们家女儿出嫁都穿这一件,现交给你保管。”
秀莲一听,这真是奇了。南家世世代代嫁女儿难道就穿这么一件,却留了这么久都不会坏么?
她也只是心里嘀咕,面对老态龙钟的老太太,也不好龃龉。
她又接着说了:“抬头嫁女,低头娶媳,咱们南家的女儿世世代代都是高嫁的,每一代夫妻都相敬如宾,亏得这宝贝嫁衣,日后咱们蓉芷出嫁你要记得给她穿。”
老太太说这句话就像筛糠一样,滴滴答答往下冒,冒一寸卡一会,好容易把话说全了。结果人就驾鹤西去了。
老太太的丧是这五年来第二个丧了,不知怎么地南家最近有些不太平。
二少爷遥均走在老太太前头,二房剩下一对孤儿寡母,眼看跟秀莲成了一样的命,这官家小姐出身的二嫂子死活看不惯秀莲,处处要压她一头。
就连闺女的终身大事也成了她们嘴里攀上比下的物件。
那蓉芷长大了,如今也出落得个年方十八,正是许人的时候。南家给她许了一个姓王的公子,名叫王常贵,是前朝尚书的四世孙子。但蓉芷还没见王公子之前便先和一名叫许莜的书生一见如故互有往来了。
原本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眼看要从故纸堆中大变活人了,只可惜老太太棒打鸳鸯,偏要令那还没考上举人的许莜知难而退。
枯叶似的黄铜镜中倒影出姑娘凝脂饱满的脸庞,带了点十八九岁特有的婴儿腮,梳着两个羊角小辫以示还未出阁,这是南家大房女儿蓉芷的贴身丫头梨花。
梨花面白娟秀,噙着一丝浅笑,正给小姐梳头。
“王公子那里,可是不见了?”
“不见,那日上书房时碰巧见了一次,文酸书绉的味道像极了平日里求阿爹办事的门客,我是见了十多年惯了,可不想日后再见个几十年的了。”
梨花迟疑道:“他有老太太的恩准,小姐不见他不打紧,只怕老太太不依。”
一句话又惹来蓉芷的嗔娇:“哼,凭他怎地,能绑我上花轿不成。我虽不是原太太生的,好歹是个小姐,母辈差一些又能怎样?老太太听了二婶子的话吃了称砣要把我嫁出去,左不过是因为我认得书识点字,比二姐姐好了不少,她又妒忌了,想找个婆家来管着我。就算我要嫁,长幼有序,也不该在姐姐前头嫁!”
梨花素知蓉芷心性——是个薄命司出来的,却又始终要强。那做填房的母亲在平辈里矮人一头,始终是她心里一块疤。便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宽慰两句。
说话功夫梳好了头发,梨花又拿来一条纹丝雪皱的带子,别在蓉芷发间充当抹额,一柄金色琉璃簪子挽在发林之中。接着贴上凤海棠花钿,绢紫色细花蕊摇,头发的功夫方是粗粗完成了。
平日里一向大咧的蓉芷不爱做细碎的打扮,只因今天是老太太八十大寿,合家带养下人都要穿戴整齐出席。
但蓉芷却不是单为老太太打扮的,只因来宾有一位远方亲戚,隔了三四代以后不如南家鼎旺,这一代单传了一位姓许的公子。蓉芷和这位公子原是在学堂认识的,得知是远方亲,便更近了一层。偶尔无话不说,偶尔小打小闹,蓉芷男装打扮无所拘忌,两人便有了交情。
隔着一罩檀木雕花细篾窗,外面的蕊儿不住朝里头张望。
蓉芷缓步走出来,笑她:“嗳哟哟,瞧你这丫头片子的模样,在自家倒像是做贼了,”
“快些走吧,老太太要等急了。”